第7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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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外傳來一個同樣壓低的、有些怯懦的女聲:“周老師,是我……劉家的。”
    周小小略微放鬆,打開了門。門外站著的是劉家媳婦,手裏端著一個粗瓷碗,碗裏冒著熱氣,是幾個白麵餃子。她身後不遠處,她丈夫劉技術員略顯尷尬地站著,對她點了點頭,很快把目光移開。小兵則躲在媽媽身後,探出半個腦袋,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周小小。
    “周老師,過年好……”劉家媳婦把碗遞過來,聲音裏充滿了感激和真誠,“家裏包了點餃子,給您送一碗嚐嚐。多謝您上次……”
    周小小心裏微微一暖,這是在這個冰冷的年夜裏,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直接送達的溫暖。她沒有立刻去接,而是側身讓開:“謝謝劉姐,太客氣了。外麵冷,進來說話?”
    “不了不了,”劉家媳婦連忙擺手,眼神飛快地瞟了一眼張嬸家的方向,顯然心有餘悸,“我們就不進去了,您快趁熱吃。我們……我們就是謝謝您。”說著硬把碗塞到周小小手裏。
    周小小明白了她的顧慮,不再強求。她接過碗,低聲道謝:“謝謝劉姐,劉技術員,也祝你們新年好。”她又對小兵笑了笑,“小兵,新年長大一歲,要更聽話哦。”
    小兵用力地點點頭。
    劉家一家人像完成了一件重要又隱秘的任務,匆匆離開了。周小小端著那碗熱氣騰騰的餃子回到屋裏,門關上的瞬間,眼眶竟有些發熱。這碗餃子,不僅僅是食物,更是一種無聲的認可和聯盟。它意味著,在這座看似冷漠的家屬院裏,開始有人用行動向她表達了善意和支持。這份支持或許微弱,但至關重要。
    年後複工,廠裏的政治空氣似乎隨著春寒料峭而更加嚴峻。上級又下達了新的學習文件,要求深入批判“右傾回潮”思想,各個車間都組織了學習討論會,人人必須發言表態,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周小小作為教師,也被要求參加校辦工廠組織的學習。她謹言慎行,發言內容嚴格按照報紙社論的口徑,多一個字都不說。她觀察到,張嬸在這種會議上異常活躍,發言格外激烈,常常搶著帶頭發言,批判這個,揭露那個,目光有時會似有若無地掃過自己所在的方向。
    周小小心中冷笑,知道她這是在試圖重新表現自己的“積極”和“覺悟高”,或許還想尋找機會。她更加小心,將自己完全隱藏在人群之中,絕不做出頭鳥。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
    一天下午,周小小剛下課回到宿舍區,就被廠保衛科的一名幹事叫住了。那幹事臉色嚴肅,公事公辦地說:“周小小同誌,請你到保衛科來一下,有些事情需要向你了解。”
    周小小的心裏“咯噔”一下,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她迅速掃視四周,看到不遠處,張嬸正和另一個婦女站在一起,臉上帶著一種難以掩飾的、幸災樂禍的表情,雖然她很快扭過頭假裝沒看見。
    該來的還是來了嗎?張嬸終於找到了她認為的“突破口”?還是僅僅是一次常規問話?
    周小小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疑惑和一絲不安,順從地點點頭:“好的,我這就跟您去。”
    走在去保衛科的路上,寒風刮在臉上,周小小的腦子飛速運轉。她再次檢視自己近期的言行,確認沒有任何紕漏。房間也早已清理得無懈可擊。最大的秘密在於空間,而那是絕對無法被發現的。那麽,張嬸能憑什麽呢?誣告?謠言?
    到了保衛科,接待她的是科長和一名記錄員。氣氛很正式。科長先是例行公事地問了些工作生活情況,然後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凝重起來:
    “周小小同誌,最近有群眾反映,說你的家庭成分有些曆史問題沒有交代清楚,另外,還看到你有不符合現階段艱苦樸素作風的行為,比如私下食用來源不明的食物。希望你能夠端正態度,向組織老實交代。”
    果然如此!周小小的心沉了下去,但同時又奇異地安定下來。果然是這些莫須有的、基於猜測的指控。家庭成分是硬傷,但早已檔案可查,能做的文章有限。而“來源不明的食物”,張嬸果然一直在暗中窺探!
    周小小抬起頭,眼神裏充滿了震驚和委屈,但語氣卻異常堅定:“科長同誌!我家庭出身確實不好,這一點在我入職時就已經向組織坦白交代過了,檔案裏寫得清清楚楚。我從未隱瞞,並且一直努力接受改造,積極向工人階級學習,這一點學校的領導和同事都可以證明!”
    她頓了頓,聲音裏帶上了幾分哽咽,像是受到了極大的侮辱:“至於說我不符合艱苦樸素作風,食用來源不明的食物……這完全是無稽之談!
    我每天在食堂吃飯,大家都是看得見的。不知道是誰這樣汙蔑我?
    如果指的是過年期間,那我可以明確告訴您,那是劉技術員家為了感謝我之前幫小兵補課,送來的一碗餃子。
    鄰裏之間的正常往來,難道也成了罪過嗎?劉技術員一家都是根正苗紅的工人階級,這食物的來源難道還有什麽問題嗎?”
    周小小的聲音不高,但清晰有力,帶著被冤枉的激動和恰到好處的憤慨。
    她巧妙地將“來源不明的食物”具體化為眾所周知、政治正確的劉家送的年禮,一下子就將這個指控的根基抽空了。
    保衛科長顯然知道劉技術員一家,聽到這個解釋,嚴肅的表情略微鬆動了一下。
    他翻了翻桌上的材料,語氣緩和了些:“周小小同誌,不要激動。組織上也是收到反映,需要進行核實。這是對革命事業負責,也是對同誌負責。你說劉技術員家送的餃子,有誰可以證明嗎?”
    “當時劉技術員和他愛人,還有他們的孩子小兵,一起送到我門口的。走廊裏可能也有人看見,但我不確定具體是誰。”
    周小小回答得很快,毫不遲疑,“科長同誌,您可以向他們核實。我相信劉技術員一家會如實說明情況的。”
    她刻意沒有提及張嬸可能也看見了,更沒有說出劉家媳婦當時畏懼張嬸的眼神。
    現在不是拉扯這些的時候,必須快刀斬亂麻,將問題局限於可以核實、並且對自己有利的範圍內。
    科長和記錄員低聲交流了幾句。家庭成分是曆史問題,確實早已記錄在案,翻不出新花樣。
    而“生活作風”這個指控,如果真如周小小所說,是工人同誌出於感謝送的禮,那就不僅不是過錯,反而某種程度上體現了她與工人階級的“良好關係”,與指控的意圖完全相反。
    科長抬起頭,語氣已經基本恢複了平常:“周小小同誌,你的解釋組織上會進行核實。你要相信組織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回去之後,繼續好好工作,不要有思想包袱,但也要注意影響,嚴格要求自己。”
    “是,科長同誌。我堅決服從組織安排,願意接受任何調查。也感謝組織給我澄清的機會。”周小小站起來,態度恭順而坦然。
    走出保衛科,冷風吹在發燙的臉上,周小小才感到後背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她知道,這一關暫時過去了。
    保衛科隻要向劉家核實,立刻就能證明自己的清白。張嬸這陰險的一擊,打在了最堅硬的石頭上,不僅沒能傷到她,反而可能暴露她自己。
    果然,第二天,劉技術員在走廊裏遇到周小小時,略顯尷尬但肯定地點了點頭,低聲快速說了一句:“保衛科找過我們了,我們照實說了。”周小小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沒多說話。
    這件事像一陣風一樣悄悄掠過,沒有掀起任何波瀾。但周小小敏銳地感覺到,周圍的氣氛有了一絲微妙的變化。
    張嬸看到她時,眼神裏的幸災樂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絲難以掩飾的失望和更深的忌憚。
    而一些原本對她敬而遠之的鄰居,目光中似乎多了一點點難以言喻的同情或認可——或許大家都心知肚明是誰在背後搗鬼,也看到了周小小穩穩地接住了這一招。
    經此一事,周小小更加確信,在這個環境裏,謹小慎微、隱藏自己是生存的基礎,但偶爾展現出的韌性和清晰有力的反擊,也同樣必要。
    保衛科問話的風波看似平靜地過去了,但周小小知道,張嬸絕不會就此罷休。她像一條潛伏在暗處的毒蛇,一次攻擊未成,隻會更加謹慎地等待下一次機會。周小小也更加警惕,言行舉止愈發滴水不漏,除了必要的工作和生活,幾乎不與人過多往來,將自己縮成一個沉默而模糊的影子。
    天氣漸漸轉暖,廠區道路兩旁的楊樹抽出了嫩綠的新芽,但政治學習的寒風卻並未隨著季節回暖而減弱。四月初,廠宣傳部和工會聯合下發通知,為迎接“五一”國際勞動節,各車間、部門要積極開展“賽革命、比貢獻、爭先進”的活動,尤其要鼓勵廣大職工和家屬“憶苦思甜”,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
    通知要求,不僅要召開座談會,還要舉辦“憶苦思甜”實物展覽,用具體形象的方式教育群眾。任務層層分解,最終家屬委員會也領了指標,要征集舊社會能體現“苦”的物件,並舉辦一場家屬區的“憶苦思甜”飯。
    張嬸作為家屬委員會的積極分子,立刻活躍起來。她挨家挨戶地動員,嗓門洪亮,道理一套一套的:“同誌們,舊社會咱們工人吃不飽穿不暖,牛馬不如!新社會是天堂,這福氣不能忘本!誰家還有過去的破衣裳、要飯的碗、打狗的棍,都貢獻出來!讓年輕人看看,讓娃娃們都知道!”
    大多數人家哪裏還留著那些東西,即便有,經過這些年也早當柴火燒了。張嬸轉了一圈,收獲寥寥,不免有些悻悻然。
    這天傍晚,周小小剛下班回來,正在公共水房洗菜,就聽見張嬸和幾個婦女在院子裏說話,聲音清晰地傳過來。
    “……要說憶苦,咱們這兒還真有人最有‘體會’。”張嬸的話裏帶著一種別有意味的引導,“那些過去騎在人民頭上作威作福的老爺、太太小姐們,他們才最知道舊社會的‘甜’是什麽滋味兒!咱們窮苦人受的苦,不就是他們造的孽嗎?”
    水聲嘩嘩,周小小的手頓了一下,又繼續洗菜,仿佛什麽都沒聽見。但她的脊背微微繃緊了。
    “是啊,可惜那些人都打倒了,不然真該讓他們站出來說說!”另一個婦女附和道。
    “哼,有些人是打倒了,可思想流毒還沒肅清呢!有些人生在那種家庭,穿綾羅綢緞,吃山珍海味長大的,那苦不苦、甜不甜的滋味,她們骨子裏才最清楚!就該讓這種人出來,給大家講講,她過去過的什麽‘好日子’,又是怎麽剝削壓迫咱們勞動人民的!這才是最生動的憶苦思甜!”張嬸的聲音越來越高,幾乎是指著和尚罵禿驢了。
    周小小的心徹底沉了下去。張嬸果然找到了新的突破口,而且更加陰險毒辣。這一次,不再是捕風捉影的誣告,而是打著“革命教育”的旗號,要將她推到台前,進行公開的羞辱和批判。讓她“憶”自己家庭的“苦”實則是展示過去的“甜”),這無異於讓她自揭傷疤,還要往上麵撒鹽,並承認自己骨子裏流著“罪惡”的血。若她不答應,便是抵觸“憶苦思甜”活動,思想有問題;若她答應了,那場麵將會何等難堪與痛苦,簡直不敢想象。
    接下來的兩天,家屬區裏這種議論的風向越來越明顯。不斷有人看似無意地提起,說最有“教育意義”的憶苦思甜,就應該讓那些真正從舊社會剝削階級家庭出來的人來講。甚至有人開始打聽周小小家過去是做什麽的,過著怎樣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