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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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小小站在那裏,渾身冰涼,心髒狂跳,幾乎要跳出胸腔。巨大的恐懼和冤屈攫住了她。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她知道,這一次,張嬸抓住了足以致命的“把柄”。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周小小的目光猛地掃過那本翻開的詩集某一頁,又快速掠過那個銀鎖片。一個機智的念頭,像閃電一樣劈開了她混亂的腦海!
她猛地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甚至臉上努力擠出一絲混合著驚訝和恍然大悟的表情。
“主任!”她的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嘶啞,但卻異常清晰,“這本書……這個鎖片……我……我差點忘了它們的存在!”
她不等主任和張嬸反應,快步走到箱子旁,指著那本書說:“主任,請您翻到最後一頁,看看背麵是不是寫著字?”
主任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依言翻到最後一頁。果然,泛黃的紙張背麵,用毛筆寫著一行稍大的字:“民國三十八年春 棄之箱底 盼再見天日時 已是新人之新天地”
周小小的眼淚瞬間湧了出來,這一次,不是完全偽裝,而是劫後餘生的後怕和一種抓住機會的激動
“主任!”她哽咽著,聲音充滿了“感情”,“這是我母親留下的!她、她是在解放前夕,意識到家庭的錯誤和新時代即將來臨,自己把這些她過去喜歡的東西包起來,藏在箱底!她寫下這句話,是希望、是盼望有一天,到了新社會,這些東西不再是舊時代的玩物,而是能成為……成為教育人的反麵教材!她希望得到改造的我們,能帶著它們,告訴人們舊文化、舊習俗是如何被拋棄和批判的!她希望它們能‘再見天日’,是為了讓它們徹底死亡,而不是複活啊!”
她指著那銀鎖片:“這個,也不是什麽財寶!這上麵刻的是‘長命百歲’,是舊社會迷信的東西!我母親留下它,同樣是為了有朝一日能批判它!主任,我母親她……她是在用這種方式,表達她的悔恨和對新社會的期盼啊!我、我竟然差點忘了母親的這番苦心!我真是……”
周小小說得情真意切,聲淚俱下。她巧妙地將“收藏”解釋為“封存以待批判”,將“留戀”扭曲為“決絕的告別和改造的願望”。她利用了那個時代特有的邏輯和語言,將自己母親的行為,塑造成了一種具有“超前覺悟”的自我批判行為。
主任愣住了,反複看著那行字“盼再見天日時,已是新人之新天地”。這行字的時間解放前夕)、內容和語氣,確實與周小小的解釋驚人地吻合!它表達的是一種決絕的告別,而非留戀。
王委員適時地開口了,語氣帶著感慨:“主任,你看這……如果是這樣,那周小小的母親,倒真是……真是用心良苦啊。這東西,留著確實……確實可以作為反麵教材,教育意義很大啊。”
張嬸傻眼了,她萬萬沒想到還有這一出!她急赤白臉地喊道:“她胡說!這是她編的!她母親怎麽可能……”
“張嬸同誌!”主任猛地打斷她,語氣嚴厲起來,“這白紙黑字寫著呢!‘民國三十八年’即1949年),‘新人之新天地’,這難道是周小小現在能編出來的嗎?這很符合當時一些進步人士的思想轉變過程!”
主任的態度徹底轉變了。周小小的急智解釋,加上那行極具欺騙性和時代特色的“證詞”,完美地將一場災難扭轉為了一次“深刻的教育發現”。甚至,周小小那“忘了嗎?”的反應,也更符合一個積極改造、努力拋棄過去的青年形象——誰還會整天惦記著要批判的“糟粕”呢?
主任小心地將書和鎖片重新包好,語氣緩和了許多:“周小小同誌,這件事你雖然是無心的,但也提醒了你,對於這些舊物,要有更清醒的認識。這樣吧,這東西,組織暫時替你保管,將來如果有合適的教育活動,或許真能像你母親希望的那樣,發揮一點反麵教材的作用。你看怎麽樣?”
周小小立刻點頭,臉上還掛著淚痕:“謝謝主任!交給組織處理最好不過!我母親如果知道,也一定會欣慰的。”
檢查結束了。主任帶著那包“反麵教材”和王委員等人走了。臨走前,主任還安慰了周小小兩句,讓她別背思想包袱。
張嬸臉色灰敗,像鬥敗的公雞,灰溜溜地走了,甚至沒敢再看周小小一眼。她又一次失敗了,而且敗得更慘,幾乎賠上了自己的公信力。
門關上了。
周小小背靠著門板,渾身虛脫,冷汗這才後知後覺地浸透了內衣。她雙腿發軟,慢慢地滑坐到地上。
剛才那一幕,太過驚險。她是在拿自己的命運做賭注!那行字,她母親寫的時候,或許真有幾分那種意思,但更多的,恐怕是一個舊式女子在時代巨變前的迷茫與不舍。她卻將其完全解讀成了另一種極端進步的含義。
她成功了嗎?暫時是的。她又一次用急智和對話語的巧妙運用,化解了危機。
但她的心裏,沒有喜悅,隻有無盡的疲憊和一種深切的悲涼。她必須如此扭曲親人的本意,才能保護自己。她生活在一個需要時刻解讀話語、時刻警惕陷阱、時刻準備著用一套標準答案來應對一切質疑的環境裏。
那種無形的網,並沒有消失,隻是她又一次在網線上鑽了一個孔。她不知道下一次,這張網會在什麽時候,以什麽樣的方式,再次落下。
窗外,北風呼嘯,吹動著幹枯的樹枝,發出嗚嗚的聲響,像是低沉的嗚咽。
周小小抱緊雙臂,感到一種刺骨的寒冷,這寒冷不僅來自窗外,更來自心底。她知道,春天的到來,還遙遙無期。她隻能繼續沉默,繼續謹慎,繼續用所有的智慧和意誌,在這凜冽的寒風中,艱難地活下去。
門在身後合攏,周小小背靠著冰冷的木板,緩緩滑坐在地。劫後餘生的虛脫感與扭曲母親本意的悲涼交織,幾乎將她淹沒。窗外北風嗚咽,如同她心底無聲的哭泣。
就在這極致的寂靜與寒冷中,一個與她此刻心境截然不同的、冰冷而威嚴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在她腦海深處響起:
“凡塵女子周小小,急智辯才,於絕境中辟得一線生機。念汝心誌堅韌,非常人可及,特賜‘通幽’之能,可視陰陽,辯鬼魅,暫代幽冥行走之職,滌蕩滯留陽間之怨魂孤鬼,助其往生。此乃汝之宿緣,亦是對汝應變之能的試煉。好自為之。”
聲音戛然而止,仿佛從未出現。周小小驚愕地睜大眼睛,四周依舊隻有風聲。是幻覺嗎?是過度緊張後的癔症?可那聲音中的威嚴與冰冷,清晰得令人戰栗。
她掙紮著想站起來,卻忽然感到雙眼一陣輕微的刺痛,仿佛被冰冷的泉水浸過。她下意識地眨了眨眼,再看向屋內時,世界似乎並無不同,卻又隱隱有些異樣——空氣中仿佛多了一些極淡的、流動的灰黑色絲絮,溫度也似乎更冷了一些。
“真是嚇糊塗了。”她喃喃自語,強迫自己不再去想那詭異的聲音,將之歸咎於精神過度緊繃。此刻,她隻想蜷縮起來,獲得片刻安寧。
然而,接下來的幾天,那“幻覺”並未消失,反而變得越來越清晰。
她開始在廠區的角落、宿舍的走廊、甚至無人的車間,看到一些模糊的、半透明的人影。他們穿著不同時代的衣物,神情或茫然,或哀傷,或帶著一股難以化解的怨氣,徘徊不去,對周遭的生者似乎毫無察覺,卻又無意識地散發著令人不適的寒意。她終於明白,那日聽到的聲音並非幻覺——她真的被賦予了某種詭異的能力,能看到那些不該存在於陽世的東西。
最初的恐懼過後,一種更深沉的麻木籠罩了她。現實的網已然讓她疲於奔命,如今又添了陰陽的糾纏。她小心翼翼地隱藏著這個秘密,比隱藏自己的出身更加謹慎。她不敢與任何“東西”對視,不敢流露出任何異常,隻是默默忍受著不時侵入視野的陰冷景象,努力扮演著一個正常的、甚至因為上次事件而顯得“更加積極”的青年女工。
直到那個傍晚。
她下工稍晚,天色已近墨黑。回宿舍要經過廠區後一片僻靜的小樹林,那裏常年陰冷,平日裏大家都不願單獨前往。周小小硬著頭皮加快腳步,眼中卻又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一個穿著破舊工裝、渾身濕漉漉、麵色青白的男工模樣的“身影”,蹲在一棵老槐樹下,低聲啜泣,身上不斷滴落著冰冷的水珠,那水珠落在地上,卻不見絲毫痕跡。
周小小心頭一緊,立刻低下頭想快步走過。
就在這時,那男工猛地抬起頭,空洞的眼睛竟然精準地捕捉到了她的視線!與其他茫然的遊魂不同,他似乎能感知到周小小的注視。
“你看得見我?”他聲音嘶啞,帶著水汽的回音,瞬間,一股強烈的怨憤和寒意撲麵而來,讓周小小如墜冰窟。“為什麽?為什麽是我掉進廢水池?他們為什麽不拉我一把?我好冷……好冤啊……”
那“身影”猛地向她撲來,帶著一股刺骨的陰風和強烈的執念。周小小嚇得魂飛魄散,下意識地就想尖叫逃跑。但就在那一刻,腦海中那冰冷威嚴的聲音再次浮現,並非言語,而是一種本能的驅使——她抬起手,並非抗拒,而是掌心向外,一種奇異的感覺自心底湧起,那並非她自身的力量,冰冷而浩瀚。
她聲音微顫,卻帶著一種自己都無法理解的鎮定,脫口而出:“塵歸塵,土歸土,陰陽有序,滯留無益。你的冤屈我已知曉,然陽世有陽世的法則,你的寒冷不應加諸生者。散去執念,自有引渡!”
話語出口的瞬間,她的掌心似乎有微不可查的幽光一閃。那撲來的男工怨魂猛地一滯,臉上猙獰的怨憤漸漸化為迷茫,他周身的寒氣和濕意開始像煙霧般消散,身影逐漸變淡。
“冷……不冷了……”他喃喃著,最後看了周小小一眼,那眼神複雜,有解脫,也有一絲感激,最終徹底消散在空氣中,隻留下一絲若有若無的涼意,很快也被夜風吹散。
周小小僵在原地,心髒狂跳,比麵對張嬸和主任時跳得更加猛烈。她看著自己的手掌,難以置信。剛才發生了什麽?她……她送走了一個怨魂?那力量……那話語……是閻王所賜的“通幽”之能?
巨大的荒謬感和恐懼感之後,一絲微弱的、異樣的念頭在她心中滋生。這詭異的能力,是負擔,是詛咒,但……是否也可能成為她在這艱難世道中,另一層不為人知的保護色?甚至……是一種反擊的工具?
她想起了張嬸那怨毒的眼神,想起了宿舍裏、廠區中那些無處不在的、令人窒息的窺探和惡意。陽間的網她無法掙脫,那陰間的呢?那些遊蕩的、充滿怨氣的……是否也能成為某種意義上的“眼睛”和“耳朵”?
這個念頭讓她不寒而栗,卻又帶著致命的誘惑。
自那以後,周小小開始被迫地、然後是有意識地運用這份“能力”。
她依舊謹慎,但她開始留意那些遊魂,發現他們大多隻是茫然徘徊,少數帶有怨氣,極少數像那個男工一樣具有攻擊性。
她慢慢摸索出規律,那種冰冷的“力量”似乎隨著她使用而逐漸清晰,她能更有效地安撫、甚至驅散那些怨魂。
她發現,許多遊魂並非天生就有惡念,而是帶著生前的遺憾、冤屈或執念,導致他們無法投胎轉世,隻能在世間徘徊。
久而久之,沾染的世俗之氣越來越多。慢慢的有了貪念,惡念,邪念。
傾聽在她能力範圍內),有時甚至能化解他們的執念,更容易送他們離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