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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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雄英看裏麵聊得盡興,遂打算回東宮,剛轉身,便聽見身後傳來拐杖叩地的聲響。
    徐達扶著校尉的胳膊,腰間護帶在春風中微微晃動,抬頭時恰好與朱雄英目光相撞。
    朱雄英拱了拱手,順帶努了努嘴。示意在裏麵。
    徐達渾濁的眼睛亮了亮,嘴角扯出抹慈愛的笑。
    卻未停下腳步,隻抬手朝朱雄英輕輕揮了揮,便徑直走向禦書房。
    朱雄英望著徐達的背影,見他每一步都走得緩慢,心中默默感歎道:他們似乎都老了。
    剛到門前,徐達便挺直脊背,抬手叩響房門,聲音洪亮如當年點兵:“臣徐達,參見陛下!”
    屋內驟然靜了一瞬,隨即傳來朱元璋的叫嚷:“你這老貨,可算來了!”
    朱雄英退到廊柱後,看著徐達推門而入。自己這個嶽父進門時微微佝僂的腰,在跨過高門檻的瞬間忽然挺得筆直,甲胄雖未上身,卻仍有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天德,快坐!”朱元璋親自挪過繡墩,湯和則忙著往碗裏添酒,“咱剛跟老貨說起通州那壇酒,你說說,當年是不是他耍詐?”
    徐達接過酒碗,指尖摩挲著碗沿,忽然輕笑:“陛下記性倒是好,當年咱仨在帳篷裏賭酒,陛下說‘先幹為敬’,結果……”他抬眼望著朱元璋,目光裏帶著老友間獨有的默契,“結果陛下抱著酒壇睡了三日。”
    湯和拍腿大笑,朱元璋卻梗著脖子反駁:“分明是你倆合起夥來灌咱!要不是咱裝醉……”話未說完,三人已笑作一團,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落下。
    朱雄英靠在廊柱上,聽著屋內此起彼伏的笑罵聲。
    陽光穿過窗欞,在地麵投出三個交疊的影子:朱元璋的影子揮著手,像在比劃刀槍;湯和的影子拍著桌子,震得酒碗輕晃;徐達的影子始終坐得端正,卻在說到興起時,伸手拍了拍湯和的肩膀。
    “還記得鄱陽湖之戰不?”朱元璋的聲音忽然低下來,“咱被陳友諒圍在康郎山,是你帶著水師硬生生殺出條血路。”
    湯和插嘴:“天德那回可是把家底都拚光了,戰船燒得隻剩骨架,他抱著塊木板漂回來,渾身是血還喊‘陛下必勝’。”
    徐達望著手中酒碗,聲音輕得像歎息:“陛下才是真英雄。咱這輩子最服的,就是陛下當年在龍江關那聲‘死守’。”
    屋內忽然靜了片刻,唯有燭芯爆響的聲音。朱雄英看見朱元璋抬手抹了把臉,動作很快,卻在袖角留下一片濕潤。
    “不說這些了!”朱元璋忽然抓起酒壇,“今兒隻說咱哥仨的事兒。天德,你家妙錦嫁到大孫那兒,可受委屈了?”
    徐達搖頭,眼底泛起笑意:“殿下待妙錦極好。昨兒還差人送了南海進貢的珍珠粉,說是給妙錦敷臉。”
    “這混小子總算懂疼媳婦!”朱元璋滿意地點頭,“等他有了子嗣,咱要親自教曾孫騎馬射箭——”
    話音未落,湯和忽然指著窗外:“陛下快看,太孫殿下在那兒站成根木樁子啦!”
    屋內三人齊刷刷轉頭,朱雄英隔著窗紙與朱元璋對視,隻見老人眼裏閃過狡黠,故意提高嗓門:“大孫!傻站著作甚?進來陪咱喝兩杯!”
    朱雄英笑著搖頭,抬手比劃了個“請繼續”的手勢,說道:“爺爺,你們繼續,孫兒如果進去了,會破壞你們老戰友之間的感覺,孫兒溜了。”
    說完,朱雄英就退到廊角。
    春日的風卷起簷角銅鈴,叮咚聲中,他聽見屋內傳來湯和的笑罵:“陛下,您這孫兒比您當年穩重多了……”
    朱元璋的反駁聲混著酒碗碰撞聲傳來,卻掩不住語氣裏的得意:“那是!咱大孫……”
    朱雄英望著禦書房簷角在陽光下泛金的飛簷,忽然覺得眼眶微熱。三朝老將的笑聲裏,藏著比朝堂更遼闊的江湖,那是屬於他們的鐵血歲月,亦是屬於大明的崢嶸往昔。
    春日的陽光正暖,朱雄英沿著長廊緩步前行,聽著身後漸遠的笑鬧聲,忽覺鼻尖發酸。
    這些曾在沙場上流血的老將,如今隻剩三人圍爐敘舊,言語間藏著的不是功名利祿,而是比性命更重的袍澤之情。
    此時的朱元璋似乎由於朱雄英的原因,已經變得有些平易近人了,亦或許是自己那些老友剩下的也不多了,再或許是,他已經不認為自己的皇帝了……
    朱雄英回到東宮時,暮色正一寸寸爬上宮牆。春末的風卷著落花掠過廊柱,他望著自己投在青磚上的影子,忽然覺得那影子單薄得像片紙,被風一吹便要碎了。
    “殿下,您今日臉色不好。”小菊捧著披風追上來,聲音裏帶著擔憂。
    他擺了擺手,示意無需多言,獨自走向後園。青石小徑旁的芍藥開得正盛,胭脂色的花瓣層層疊疊,他卻隻覺得刺眼。繞過九曲橋,湖心亭的石桌上不知何時擺了壺酒,青瓷酒壺在暮色中泛著冷光,像極了朝堂上那些臣子們的眼神——恭謹卻疏離。
    朱雄英斟了盞酒,仰頭灌下。辛辣的液體順著喉嚨燒進胃裏,卻暖不了心口的涼。他望著亭外波光粼粼的湖麵,想起禦書房裏朱元璋與湯和、徐達的笑鬧聲,那聲音裏裹著的熱乎氣,此刻離他那樣遠。
    “爺爺有出生入死的老兄弟,可孤……”他喃喃自語,指尖摩挲著酒盞邊緣,“連個能說體己話的人都沒有。”
    小菊立在廊下,看著主子獨自坐在亭中,背影被暮色揉得模糊。
    不知道是暮春的天氣還不是特別暖和,此時的小菊分明覺得有那麽一絲涼意……
    “殿下,要不要喚郭鎮將軍來陪您?” 她輕聲提議。
    朱雄英搖頭,又給自己斟了杯酒。酒液在盞中晃出細碎的漣漪,映著他眼底的孤寂。
    郭鎮是下屬,是心腹,卻不是能談心事的朋友。至於那些皇子皇孫,要麽敬畏他,要麽覬覦他,更遑論推心置腹。
    “孤是皇太孫,是儲君。” 他忽然笑了,笑聲裏帶著幾分苦澀,“從出生便被捧著,人人見了都要低頭行禮。可這世上,再沒一個人敢把孤當尋常少年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