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1 兩年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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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鳳梧這次來得倉促,身上隻背了一個雙肩包,裏麵裝上必要的證件和一件外套以外,就隻剩夠買回程的機票錢。
落地羅馬時是淩晨四點,寒意浸骨。
他沒有找旅館歇腳,套上了外套就紮進了街道,在滿是吉普賽人遊蕩的路上,攥著手機,跟著屏幕上sophia的定位一步步往前走。
天剛蒙蒙亮。
sophia開著車從晨霧裏鑽出來,眼前的困頓還未消散,車身也未完全熱起來,下一秒,餘光中忽然有一個人猝不及防地衝了上來。
她心頭一緊,連忙踩下刹車,剛想探出頭去罵人,然而看清那張帽兜下凍得發白的臉,到了嘴邊的話全部變成了驚呼。
“怎麽是你!”
她推門下車,抬手到半空,卻又束手無措地收了回來:“是不是出了什麽意外?怎麽會突然到這裏來?”
“微生雪沒有說過嗎?”
唐鳳梧眼下的青黑像是墨跡暈開,嘴唇幹裂身形比之一年前更加清減,明明身子骨一副搖搖欲墜的模樣,脊椎卻仍然直挺像插了一把鋒利的寶劍。
脆弱卻固執。
sophia和他不熟,卻天然對他有一種親切的好感。
聽出了唐鳳梧的話外之音,她猶豫了一下,半遮半掩道:“聽說是出了點意外……具體我不是很清楚。”
唐鳳梧閉了閉眼,道歉後說明了來意:“我來找微生商……或者是微生雪也行。”
聞言,sophia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我隻見他一麵。”
sophia似是歎息一聲:“那我隻帶你去見雪。”
上了車,sophia為了緩和氣氛調侃說他來得正好,今天是學校開放日,與cis聯合舉辦了國際大學展,不然的話就得將唐鳳梧晾在一邊。
“微生雪在國內通過了意大利語的b2考核,但是到了語言入學考試卻掛科了。”sophia笑道:“說實話他會來羅馬是我意料之外的事情。”
唐鳳梧聞言笑了一下:“姐姐和我想象當中的好像不太一樣。”
sophia一愣:“那你以為我是什麽樣的?”
唐鳳梧將視線移向車窗之外,指尖無意識地扣弄著膝蓋上的牛仔布料,淡淡道:“高嶺之花,話不投機半句多。”
“這不應該是形容你的麽?”sophia忍俊不禁:“那你還敢來找我?”
唐鳳梧每說一句話仿佛都要耗盡所有力氣:“……因為我實在是沒辦法了。”
少年興致實在是低落,強顏歡笑的表情讓sophia看在眼裏。
“來之前怎麽不聯係一下我?”
這次唐鳳梧猶豫很久,“我怕……有人在躲著我。”
就算和微生商之間沒有特殊的關係,相處了朝夕相處十五年的好朋友,突然不打招呼地就這麽人間蒸發了。
唐鳳梧懷疑過世界的真實性,懷疑過自己,到頭來卻什麽也做不了。
sophia歎了口氣,將車停了下來,最後還是忍不住揉了揉他的頭發。
“說起來……”sophia停下車之後忽然一頓,“我其實前不久還見過venus。”
唐鳳梧並不意外微生商和sophia有交集,黯淡的眸光在聽見這句話之後微弱地閃了閃,追問道:“那你知道他現在在哪嗎?”
對於這個問題,sophia卻是十分幹脆地搖頭,遺憾道:“sorry。”
“不過上次在摩納哥的蒙特卡羅。”sophia回憶道:“我的朋友亞曆山大和venus身邊的管家梭哈,venus全程旁觀。不知道他們玩了多久,亞曆山大輸了個底朝天,好像把剛買的遊艇都輸了出去。”
唐鳳梧聽到微生商沒受委屈,原本因為擔心而微微蹙起的眉頭漸漸鬆了下來。
他還好脾氣地笑說:“他一直都挺厲害的。”
“確實,那次答卷我就能感覺到看起來漫不經心沒想到竟然答得不錯,但還以為他早就提前做過了準備。”
sophia又繼續挖苦道:“比起雪他們,我覺得最該躲起來休息的應該是你才對。”
sophia怕自己說得太多可能會讓唐鳳梧生出太多希望,於是緊急打住了話頭:“自那天之後,我就再也沒見到過venus。”
這一年來,唐鳳梧早就習慣了用一句話安慰自己,若能避開猛烈的狂喜,自然不會有悲矜來襲。
所以這次過來自然帶著平常心。
但來都來了,他想要見到微生雪再說。
中午的陽光將高樓的影子拉得很短,唐鳳梧在停車場等到微生雪時,對方正騎著摩托車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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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生雪的二叔喜歡鳥,在羅馬的住處靠近鮮花廣場附近,雖然不能私自豢養,他倒也樂得自在,偶爾推開窗就能看到鴿群掠過巴洛克式的屋頂,看麻雀啄食麵包屑,聽黃鶯在老梧桐樹上咕咕叫,也能快活一整天。
微生雪將咖啡放到唐鳳梧麵前,“坐吧,這裏自我一個人住。”
唐鳳梧端起咖啡抿了抿,香氣寡淡刺鼻,口感粗糙苦澀。
他抬頭望去,屋子裏也不像經常有人打理的樣子。
“其實我也不知道微生商在哪裏,我媽原本都讓我們上意大利找二叔,但實際上自從來這邊上學之後,我就沒見過他出現,好像在躲著所有人。”
唐鳳梧又說起自己找過來的機遇,提醒道:“摩納哥……”
“摩納哥?”微生雪回憶起來那一天,忽然思緒複雜地點燃了一支煙咬在嘴裏,思緒萬千地吐了口氣才突然想起來唐鳳梧的感受。
“抱歉,介意嗎?”
唐鳳梧喉結滾動,含蓄地伸了伸手:“可以給我一支嗎?”
微生雪彎著眼遞了支煙給他,又貼心地給他點燃了煙尾。
笑吟吟看著第一次吸煙,一張蒼白的臉龐被嗆得發紅,難受得直咳嗽的唐鳳梧。
“少抽煙,對肺不好。”
唐鳳梧也笑:“那雪哥你看起來還手不離煙。”
微生商沉默著打著打火機,“有些時候能夠派遣的玩意兒少了,煙自然就抽的多了起來。”
他朝唐鳳梧笑了笑,那笑容間多了些許複雜和落寞,於是機鋒一轉,講起摩納哥:“sophia那位住在親王宮的朋友,叫亞曆山大伊波利特……”
“那天在賭場,文管家和亞曆山大賭得很凶,實際上每一步都是微生商在後邊示意,我看著文管家把籌碼推出去的時候一臉崩潰的模樣,畢竟嘛……一念天堂一念地獄,現在我媽那邊還欠著這麽多罰款,要是他那裏再陰溝裏翻船,那我們沈家可要滿盤皆輸,全家跳樓了。”
微生雪帶著笑意調侃,轉眼卻見唐鳳梧臉色難看。
他哈哈笑著拍了拍唐鳳梧的肩膀:“別這麽苦大仇深的,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再說你看我們沈家的氣運這麽命短福薄麽?”
唐鳳梧臉色怪異,沉默了很久,最終還是皮笑肉不笑地道:“……活著就好。”
“隻要他……還活著就好。”
微生雪被噎了一下,嘲笑道:“你就像個苦守寒窯的王寶釧。”
唐鳳梧想到微生商他們家的現狀有一定的因素是唐庭造成的,更覺唏噓,在內心胡思亂想,微生商是不是為了躲他所以才逃避所有人。
微生雪有跟他嘮了會兒嗑,談起傷心事,說沈雪光現在被限製出境,海外的那些項目得不到沈雪光的主持,家裏的資金流轉不開,國內的那些罰款便也還不上,越交不上越限製沈雪光的出行。
“……”他說著頓了頓:“不過你應該也知道這些事情吧?”
唐鳳梧抿唇,沒有辯駁:“抱歉。”
就好像陷入了一個怪圈,隱隱中有誰要讓他們沈家死一樣。
不過好在外邊還有二叔微生偃幫得上一些。
隻是微生偃到底不是個稱職的商人,也不能完全幫沈氏補上這個巨大的漏洞。
微生雪這段時間也僅僅靠著微薄的信托基金度日,原本這筆基金是完全足夠的,但他每個月都要將這筆合法的錢財來源匯到沈雪光帳下,讓她過得不要太緊張。
“很缺錢,所以當時sophia問我要不要去試一把的時候,我真的動過了這個心思。隻是沒想到在那裏遇到了微生商,蠢蠢欲動的心仿佛瞬間被澆了一盆冷水。”
“我多希望我從來沒有進過賭場大門,沒有遇到微生商,也沒有看到他在賭桌上玩命。因為沒有第二個人更能感同身受彼此的境遇。”
唐鳳梧閉了閉眼,他不太有勇氣繼續聽下去。
“你們……還欠多少?”
“……紀委責令補齊土地差價,按照商業用地和旅遊用地的差價計算,翡翠湖近三百畝,同時還要處罰違規所得的三倍罰款……以及未按規劃建設等等這些雜七雜八的……”
“所以到底是多少。”
“三百億……”微生雪聲音發顫,捏著煙身抖了抖煙灰:“這已經是從中斡旋的結果了,如果動物園那邊也追究,隻會更多。”
唐鳳梧聽見這筆天文數字,胃裏的酸水再次翻湧。
微生雪看他精神狀態不太好,想要留他多住一晚,等恢複一些了再回去。
但在微生雪上個衛生間的空隙,唐鳳梧的手指在他背包外側的夾層裏飛快一摸,一枚小巧的黑色監聽器便滑進了掌心,動作飛快地塞進了微生雪的手機裏。
動作快得就像從未發生過。
微生雪留唐鳳梧吃了飯,之後又要回學校,讓唐鳳梧在家裏等他回來。
盛情難卻之下,唐鳳梧隻好在微生雪出門的時候偷偷溜走了。
羅馬的街道在暮色中泛著暖黃。
唐鳳梧不知道自己從微生雪家出來後走了多久,積攢了一路的隱忍轟然崩塌,眼淚如珠簾一般砸在柏油路上,洇出濕痕,唇瓣被咬出血色,在失落的暮色中結上了深色的痂。
他一直以為微生商躲著他是因為臨別時的爭吵,是因為憎惡爸爸的所作所為,所以恨屋及烏。
但現在他不清楚了,微生商仿佛想要將所有擔子往自己身上攬。
他才十六啊……
回到鷺洲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晚上七點。
夜色籠罩大地,寂靜的黑幕仿佛要用他的沉默搓平所有人的脊梁。
唐鳳梧剛推開家門,就被客廳裏的人影攥住了胳膊。
唐庭凝重的視線仿佛要將他這個不孝子打進十八層地獄。
他一字一頓:“這兩天去了哪裏,你自己說,還是我告訴你?”
唐鳳梧閉緊了嘴,一話不說。
“倒是傲氣得很。”
唐庭垂眸冷冷盯著他嗤笑:“你是不是覺得為了愛情抵抗全世界很光榮?”
唐鳳梧依舊不說話,腦袋低垂,唐庭強硬地扯住他的書包,翻了個底朝天。
他沉著臉查看唐鳳梧書包裏的東西,翻來翻去沒有找到什麽出格的東西,隻是把唐鳳梧的護照收了,將書包像垃圾一樣隨手丟在了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唐鳳梧,你得長大,有情不能飲水飽,得明白這個世界的運行規則。”
唐鳳梧咬了咬牙,臉上的眼淚已經幹涸,唯有一雙眼睛冷靜又執拗:“規則就是強權壓製,爾虞我詐?”
唐庭沉默了一下:“這是社會發展的曆史性結果,我們隻是對市場做出必然的幹預。”
“如果真如你所言,我聽到的你和馮眠叔叔的對話都是假的嗎?”
“……”
“如果你真的問心無愧,媽媽為什麽一年沒有回家?!”
“……你外公老了,清璿隻是在盡孝。”
“嗬……”唐鳳梧想反問唐庭說的這些話他當真相信麽?隻是到底沒有再說什麽,隻是彎下腰隨手擦了一下鼻涕,撿起書包腳步僵硬地上了樓。
樓梯轉角的窗戶映著他的影子,背影單薄得像張一撕就破的紙,如浮萍一般,無處可依。
兩年後。
南法地中海港口的遊艇上。
彩燈的光晃得人耳目眩暈,籌碼碰撞的響聲混著海浪拍打船舷的聲音,像一場盛大的喧囂。
“a in。”青年的聲音很輕,卻像重錘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微生商將最後一張牌翻開時,木已成舟。
亞曆山大又一次輸得血本無歸。
周圍的抽氣聲此起彼伏,亞曆山大骨節泛白,手握成拳在牌桌上嘭嘭嘭地捶打,是個人都能看出他身上白煙似的怨氣。
旁邊有人慫恿亞曆山大別慫,再來一局。
“putain!” 亞曆山大大罵著拍桌而起,法語混著摩納哥方言從齒縫裏擠出來,“你以為贏了就了不起?裝什麽清高!” 他指著微生商的鼻子瘋狂輸出,“享受被人捧著的感覺吧?我偏不!再來一局,一百萬打底!”
微生商靠在旋轉椅背上,輕描淡寫打發了這個提議:“不了。”
亞曆山大吵嚷著說微生商裝什麽裝,過來就想拽他胳膊:“你怕了?還是覺得贏夠了想要在女人麵前裝紳士?你媽的兩百億賣了你也還不上!”
艾薇兒看著亞曆山大拙劣的嘩眾取寵的手段,尷尬地回想起第一次見到微生商時胡扯的各種毫無邊際的話題。
……
“我有預感,我們以後一定會成為同學或朋友,我的直覺特別靈!”
……
怎麽還當真應驗了!還是以這麽不吉利的方式!!!
那天微生商黑著臉搬進她隔壁的公寓時,她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
當晚艾薇兒就裹著黑袍衝進教堂,在耶穌像前的燭火旁祈雙手交握低聲向主祈禱寬恕。
“其實你不用這麽生硬地給自己找補。”艾薇兒拉了拉風間的袖子。
風間抱著胳膊冷笑:“我們可是文明人,當初好說歹說一起做生意,你自己不願,非要賭。老大放棄跟你合作你還急,這兩年都輸了多少還沒長記性?”他說著朝微生商睇了一眼,仿佛征求他的同意:“是吧,老大?”
旁邊的人也笑著應和。
微生商卻隻是似笑非笑地掀起眼皮,看不出眼底的神色。
兩年的歲月仿佛磨平了青年身上的鋒芒,學會了內斂,在波詭雲譎麵前不露聲色。
“嗬……”亞曆山大覺得這些人簡直是在癡人說笑:“兩年前?你們當時都是一些毛都沒長齊的小屁孩,我能信你們才叫見鬼。”
風間再次煽風點火:“兩年前都能讓你滿盤皆輸,到現在還沒認清事實?”
亞曆山大被眾人嚷得拉不下臉,隻是深陷在單人沙發裏將腿一翹,吊兒郎當地說:“認賭服輸,說你要我做什麽吧?”
微生商在眾人七嘴八舌討論之時一直在沉默著,仿佛將自己隔絕於這場鬧劇之外。
他手中撥弄著一枚籌碼,腦海裏翻湧的思緒快將這兩年來所查到的消息走馬燈般飛快捋了一遍。
最後沉聲道:“邀請你參加一場婚禮。”他抬起頭,眼底的晦暗如巨浪一般翻湧:“為你的賭場介紹一位新客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