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再管小添的《約會指南》，信步沿著老街往深處走去。
    隨著時間推移，路邊小店鋪開門營業的越來越多了，許多路邊小攤販也開始張羅著出攤。
    如雲看見路邊有投壺攤，非拉著明河比試。明河贏了三壺後，笑眯眯地把獎品——一對拇指大小的陶瓷小兔子——塞進了如雲的口袋。如雲轉嗔為喜，掏出小兔子細細端詳，口中說道：“原來哥把《約會指南》記得很熟啊……”
    明河一愣，隨即想起“夜市探險”的注意事項：“要主動走外側，主動把獎品送給對象”。他本沒有想到這一點，隻是習慣性地有好東西就想給如雲，但此刻不想示弱，反擊道：“是啊，對象。”
    不料如雲根本不知害羞為何物，反而十分開心地在明河唇邊輕輕一啄：“嗯，對象。”
    “啊呀呀，未成年鬼不宜觀看。”小添誇張地捂住眼睛。
    如雲明河極有默契地完全無視了小鬼差，牽著手往前走去。
    幾百歲的鬼，還自稱未成年鬼，真不要臉。
    “去不去手工坊？我看到論壇說情侶一起做陶藝能增進感情！\"添福不甘心地跟在後麵喊，努力刷足存在感。
    於是去了手工坊。
    手工坊裏飄著陶土的腥甜氣。如雲捏的杯子歪歪扭扭，明河的卻工整得像數學模型。添福蹲在旁邊用陶土模仿如雲的獎品也捏了好幾隻圓滾滾的兔子，歪歪斜斜擺了一排，說是要送給鬼王當伴手禮。
    “給誰不是問題，問題是不給誰。”一邊捏還一邊絮絮叨叨，一副挺懂鬼情世故的老練，哪有半點未成年鬼的樣子。
    \"明河老師，\"如雲突然把自己的杯子扣在明河的杯子上，\"你看，這樣疊起來像不像……像不像你當初在星雲殿看到的雲河？\"
    明河心頭一酸。
    他在星雲殿看了無數次雲起雲落，如雲卻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看了無數次他。
    他的杯子上刻著歪歪扭扭的\"雲\"字，是如雲趁他不注意用指甲劃的；如雲的杯子上則有明河用工具刻的\"河\"，筆畫工整得像板書。
    如同幼稚的決心穿透時空，降落於方寸陶泥之上。
    \"好看。\"明河輕聲說。
    做完陶藝就該吃飯了。在推薦餐廳這一點上，小添一點不含糊。小鬼差第101次強調：“鬼差嚴選餐廳，絕對質量保障。有鬼光顧的餐廳，才是好餐廳！”
    明河笑著問他：“那你豈不是可以當各大app的測評博主？保證紅。”
    小添卻忽然泄了氣：“不行，手機拍不出鬼。”
    這還是明河第一次看到小添為自己鬼的身份懊惱。
    “我們也不用手機。”如雲聽起來有點不耐煩。明河卻聽出了他話語中的安慰之意，朝他笑了一笑，心想這如雲脾氣真是一點沒改，明明很體貼，卻總是表現得冷冰冰的。
    直到進了餐廳，小鬼差的情緒都不高，垂頭喪氣地好像真的很在意當不了網紅似的。
    “說不高興就不高興，還真有點像未成年鬼。”明河暗暗好笑，但也沒太在意。
    “這裏有鬼嗎？”為了讓小鬼差振作一點，明河故意問。
    “那當然。”小添果然來了精神，他似乎很為明河能對像他這樣的平常鬼的事情感興趣而高興。
    “你看，”他壓低聲音，用眼神示意明河如雲看靠牆第三張桌子穿墨綠旗袍的女人。
    那女人正在喝咖啡，看起來沒什麽異樣。但她手中的一次性塑料匙每碰一次杯沿，杯中的小冰球就增大一圈，直到大得幾乎碰到杯壁了，女人才滿意地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
    鄰桌一個穿格子襯衫的年輕男人正在往碗裏撒辣椒粉，奇怪的是辣椒粉撒得越多，碗裏的紅油顏色就越淡，最後竟透出灰白色。
    “再看那兒！”小添嘴往窗邊一努。
    那是個四人桌，一個紮羊角辮的小姑娘正用吸管吹奶茶，每吹一個泡泡，泡裏就映出不同的畫麵：有穿中山裝的老先生在看報，有穿紅棉襖的小媳婦在納鞋底——那是她生前見過的人間片段。對麵戴眼鏡的大叔一筷子戳過去，泡泡撲的一聲碎掉了。小姑娘急得拿吸管去戳他，那大叔被戳得直縮脖子，臉上卻全是笑容，活脫脫是個被女兒報複卻樂在其中的老父親。
    隻有明河他們聽清楚了小姑娘極小聲的咒罵：\"老錢你個龜孫子，我剛看見我娘在奶茶泡裏納鞋底呢！\"
    這時添福點的雜碎麵端上來了，明河看見麵湯表麵凝著層厚厚的白霜。
    “謝老板！”小添喜滋滋拿起筷子一攪，冰塊在麵下叮當作響。鬼差美美地聞了一口，扭頭向明河如雲炫耀道，“看到沒，為我特供的冰凍雜碎麵！
    明河如雲還沒說什麽，牆邊穿墨綠色旗袍的女人卻\"嘖\"了一聲，腕間銀鐲輕響。
    “怎麽老陳，不服氣啊。什麽時候，讓小鄭也為你特殊服務一次呢！”小添壞笑著對女人說。
    “哼！”老陳冷哼一聲，朝已經回到櫃台的小鄭白了一眼，“這死鬼啊，吃不了細糠。”
    小添嘿嘿地笑了，哧溜哧溜地吃起麵來。
    “小添，”明河皺眉，“我們可不要吃這特供的麵。”
    “放心放心，”小添忙不迭解釋，嘴裏塞得滿滿的雜碎，“您二位的絕對是正宗美味的陽間食物。”說著掃視了一圈周圍，“您看，這兒其他顧客都是活人！放一百二十個心，等著瞧好吧！”
    食物端上來果然熱氣騰騰的，色香味都很正常。
    “跟你們說了，隻有鬼都能吃的店才是好店，沒有地溝油，沒有預製菜。”小添壓低聲音說，“能到陽間來度假的鬼，也都是地府考核蓋章過的好鬼，不積到一定的功德根本出不來。”想想補充一句，“更別提我這樣的鬼差了。”
    說著哧溜一聲把最後一口麵吸進嘴裏，“所以把心放肚子裏，在陽間能遇上的鬼都不會害人。除了是逃出來的，那些逃逸的鬼啊，哼哼，不出一個時辰準被抓回去了，當我們鬼差是吃素的麽！”
    說到最後添福的臉上露出點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情來，看著還挺像那麽回事。
    要不是明河知道他是“添福”，差點就信了。
    但沒必要拆穿一個年輕鬼差的職業幻想，明河一邊暗笑，一邊享受著美味的食物。小添比那些點評app好使多了，點的食物沒一個踩雷的，他和如雲吃得頭都不抬。
    小添已經吃飽了，剔著牙開始給他們講八卦。
    穿旗袍的老周是公司火災沒跑出來燒死的，所以總覺得燙，不管什麽都得冰冰的才吃——雖然鬼都愛吃冰的，但她尤其誇張。
    “就為這一點，她追小鄭一直沒追上。”小添又壓低了聲音，“小鄭看不上她這點，他搞餐飲的，對吃東西這點在意得很，說口味不同沒法一起過日子。所以小鄭照顧我，她很不爽呢。”說著，小添還捂住了嘴偷笑了起來。
    明河也想笑，他剛才就注意到小鄭朝他們這邊看了好幾眼，顯然不是看他和如雲。
    “什麽吃東西的口味不同，人家小鄭恐怕早就看上你了，老陳大概就是因為這個才看你不爽的，隻有你個愣頭青鬼傻傻瓜不自知而已。”
    他很為這個八卦興奮，但沒法立刻跟如雲分享，隻用滿含笑意的眼睛不停示意如雲，如雲不解其意，卻覺得被這樣的目光看著，就像被暖融融的光照著一樣，四季如春。
    吃完飯，添福好像原地複活了，站在餐廳門口一揮手：“下一站鬼屋！”
    “不去。”如雲拒絕。
    “論壇上說"沉浸式恐怖體驗能激發情侶保護欲"，最近新開的"幽冥宅"聽說超陰森，巨恐怖！二位大哥不去試試？”
    “你想玩？”明河看他滿臉興奮，驚異於“鬼差想要去鬼屋”這件事，忍不住問道。
    “怎麽可能，我是為二位服務的！”添福立刻否定，“鬼王說了，一定要給二位帶來最佳的約會體驗，以報二位拯救地府的大恩大德！”
    他說得慷慨激昂大義凜然，要不要眼中始終閃爍著向往的光芒，明河差點又信了。
    “行，那就去看看。”明河還挺樂意成全這個充滿活力的小鬼差。
    “鬼屋，鬼屋裏麵是不是特別冷？”如雲卻突然問，“我穿著短褲……要不，別去了。”
    “不會的，絕不會比餐廳裏更冷的。”添福拍著胸脯保證。
    明河一垂眸，瞥到了如雲他發白的指節——剛才在陶藝坊捏陶土都沒這麽用力。
    \"你可以牽著我的衣服。\"他不動聲色把襯衫下擺抽出來，塞到如雲手中。
    如雲卻一梗脖子：“我又不是害怕，隻是著涼了很麻煩。”
    明河和添福看著他笑。
    “算了算了，去就去。”如雲賭氣帶頭朝前走去。
    鬼屋門簾剛掀開，腐臭的\"屍氣\"其實是劣質香精）混著尖嘯的音效湧出來。
    如雲明河猝不及防地退了幾步。
    添福抱著胳膊哼笑：\"上神怕什麽？冥界的冤魂比這嚇人十倍。\"話音未落，牆角的\"僵屍\"突然彈起來，青麵獠牙的麵具幾乎貼到他鼻尖。\"呀——！\"添福像被踩了尾巴的貓，\"蹭\"地竄到如雲背後。如雲本來就緊繃著神經，被這聲尖叫嚇得一個踉蹌，本能地摟住身側的明河避到牆角，卻不料剛好撞進掛著的\"人皮燈籠\"裏，二人齊齊摔倒在地上。明河的眼鏡歪到鼻梁上，如雲的poo衫被勾住一顆紐扣，扯得領口微開。
    二人艱難起身，還沒來得及喘一口氣，轉角的\"紅衣女鬼\"拖著長舌飄過來。如雲喉間發出連自己都沒聽過的怪聲，整個人像樹袋熊似的扒住明河肩膀，額頭抵著對方後頸，溫熱的呼吸透過襯衫布料鑽進去：\"哥，你轉過去...我保護你...\"
    明河顧不上被他勒得差點喘不過氣，趕忙反手扣住他後腰輕輕拍：\"別怕，是假的。\"他推了推滑下來的眼鏡，輕聲安慰。
    那邊添福也終於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不知是嘴硬還是真心話：\"媽呀，這鬼也太醜了，嚇老子一跳！\"
    \"這些小把戲...\"話沒說完，鏡中忽然出現一個青麵鬼，嚇得他直接撞在玻璃上：\"哇！鏡子裏的鬼會動！\"
    “添福，你別丟地府的臉。”明河終於忍不住笑著嘲諷他，“哪有李逵被李鬼嚇到的道理。”
    \"那、那是我沒注意！專搞突然襲擊，不講武德！你們跟我來！\"這時路過一個\"停屍房\"，他戳了戳\"屍體\"的腳趾，幫作輕鬆地道：\"這布料不行，冥界的裹屍布是用……嗷！\"
    \"屍體\"突然坐起來，咬破了嘴裏的塑料血包，“鮮血”順著嘴角直流到胸口。添福尖叫著蹦到\"屍體\"身上，一個沒站穩就整個鬼趴了上去，“屍體”被他壓得直咳嗽，還非常敬業地沒忘記繼續“吐血”。
    “看到沒，鬼不是我的對手。”添福雖努力強行挽尊，終究有點沒意思，說了一句就訕訕地住了口。
    “這裏的鬼確實比地府的嚇人多了。”明河不忍他過於尷尬，幫忙解釋。
    “對嘛！明河大哥，如雲二哥，你們也見過鬼的，真鬼哪有這樣就跑出來的，嚇到了生人可是要被處分的！”添福一下子憤憤不平起來。這話倒是真的，地府的鬼沒有麵目，在人間看到的鬼卻和活人沒什麽兩樣。
    接下來的路稍微好走一點，明河在前麵開路，如雲和添福跟在後麵。如雲搭著明河的肩膀，添福扯著如雲的衣角，三個人串著串走出了鬼屋。
    事實證明，沒有了添福的幫助，路確實好走多了。
    出了鬼屋，夕陽把三人的影子拉得老長。如雲的頭發亂得像炸毛小貓，明河的襯衫紐扣上掛著半縷“人皮燈籠”上的紅綢，添福的臉上沾滿了“屍體兄”吐的血。
    \"我再也不逛論壇了！網上的東西果然都是騙鬼的！\"添福蹲在台階上揉額頭，\"下次我們去...去看星星！談人生，談理想！\"
    “下次你別去。”一出鬼屋，如雲的聲音又鎮定得毫無波瀾。
    明河暗暗好笑：“哪裏騙人，鬼了，確實很激發情侶保護欲。”
    如雲眼睛一亮，明河假裝沒看見。
    “謝謝哥保護我。”一個溫暖的懷抱靠近，“我學得很快，下次我就可以保護哥。”
    添福突然跳起來，指著天空：\"看！星星！\"
    三人抬頭，天邊的星子剛露出微光。
    風裏傳來烤腸的香氣和夜市的喧鬧人聲——這大概就是，神明最貪念的人間煙火。
    “下次約會還去鬼屋？”
    “嗯，我保護哥。”
    “去水族館不好嗎？以前就想去，總是約不到朋友。”
    “好，那就去水族館。我保護哥。”
    “水族館有啥呀，要你保護。”
    “嗯，有鯊魚……也有鬼吧。”
    “那些鬼都不害人。”
    “不一定吧，總有惡鬼溜出來的。”
    二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明河漸漸明白了如雲對“保護”的執念。三生石上那一幕他仍記憶猶新。
    當初天帝散魂時，最痛的大概不是他自己，而是連伸手都來不及的如雲。
    他輕輕把頭靠到如雲肩上，是充滿依戀，尋求保護的姿勢。
    如雲偏了偏頭，臉頰在明河發際蹭了蹭，溫柔繾綣，盡在不言中。
    不知什麽時候消失的小添忽然出現了，手裏舉著剛買的烤紅薯：\"給你們留的！熱乎的！\"
    紅薯的甜香混著晚風鑽進鼻腔，明河低頭咬了一口，甜得眯起了眼睛，像亮起了滿天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