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私學與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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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建寧三年公元170年),春三月。
地處大漢帝國極北方的雲中郡,百年以來,天象時而無常,今年的仲春來的就比中原要晚上許多。前歲,今天子即位,改元建寧,賜天下民爵一級,王蒼還算幸運,生的較早,也在賜爵之列,如今算是個有爵位的人了。
幾個月前,新任的雲中郡守到任後,把王安從戶曹掾拔擢至主簿。主簿、功曹、五官掾、上計掾等雖然隻是郡守門下屬官,但作為郡守近吏,權勢也算是極大的,如果郡守沒有到任,那郡中事務都由長史暫時負責統籌。
官署中,看著今天硯台裏沒有結冰,王安若有所思。
第二天休沐時,已經八歲的王蒼起了個大早,跟著未穿官服的王安帶著家奴出了裏門,今日要去拜訪的是縣三老裴虔。
雲中裴氏也是在東漢初年興起的,宗家大半都遷徙到了河東郡聞喜縣,但有一支留了下來,百餘年繁衍至今,也頗具規模,當今家主名叫裴虔。
裴虔少曾為小吏,中年時嚐遊學於幽州,後因亂結識了範陽盧氏的盧植,在好友盧植的引薦下,拜大儒馬融為師,成為了馬融的入籍弟子,學經七年,小有成。
學經歸來的裴虔回雲中時,被當時的太守征辟為門下主記史。曆任五官掾、主簿、功曹、上計吏等顯官。在郡中蹉跎了十餘年後,五十歲仕途無望的裴虔因老師馬融的原因在黨錮之列,隻能無奈棄官歸家退隱。後在裏中開立了一所私學,平時教授一些弟子,至今已十餘年矣。
裴家是本郡大姓,縣北門附近就是裴裏,大多姓裴,間有外姓,裏內偏小,寥寥住了三十來戶人。
裏門進去第一間院子就是裴虔家,沒有院牆,隻有木柵欄圍在四周,從外往內看,一老年儒生麵前坐著十幾個或大或小的弟子。
王蒼透過縫隙仔細的打量著裏麵的情況,院內不大,南北走向的格局,三間屋舍呈一宇兩內的樣式,正中間是堂屋用來會客,兩邊是居所,各自在黃土牆壁上開了一間小窗通風。西邊靠牆搭了一間廚房,旁邊是雞塒、菜畦和廁所,右邊是水井和馬廄,正中間有一棵高大的桑樹,裴虔就是坐在樹下高席上,被眾弟子環繞著。
王安站在門外,恭敬喊道:“夫子。”
前排坐著的一個中年士子看了看院外,在老年儒生的示意下站起身走了過來。
中年士子卻是認出了王安,還未答話,王安當先作揖說道。
“萬君,今日攜子前來拜訪,煩請通稟一下夫子。”
萬潛作揖還禮。
“子固兄,正是夫子讓我來帶你們進去。”
王安今日未穿官服佩戴印綬,隻簡單一襲深衣佩劍,牽著皮裘鹿靴的王蒼緩步進了院門。桑樹下幾名年紀較小的弟子好奇的抬頭看了一眼院內父子二人,就繼續埋頭學習儒家經典,一個個搖頭晃腦,如飲醇酒一般。
裴虔長子裴寂扶起自家阿翁走到堂前階下,請一旁的王安父子先行,王安父子再三謙讓,裴虔、裴寂走右邊進門,王安、王蒼走左邊進門,走完這一套主人迎接客人的流程,幾人陸續進入堂中。
裴虔端坐於正上方的席中,裴寂立於身後,王安父子按照主賓坐在左邊上首。幾個年長些的弟子進來生起火盆後轉身侍立在門外,廳中火盆慢慢燒旺,清冷的廳內漸漸有了一絲暖意。
見時候差不多了,王安離席對主位的裴虔做揖說道:“夫子,此乃吾愚子王蒼,現已滿八歲有餘,性情頑劣,不通詩書,願就學於夫子門下,請夫子調教一番。”
裴虔看著大概六十來歲,須發皆白,臉上帶著點點黑斑,身量卻是極高,腰肢挺的筆直,開口打趣道:“子固,你王氏可是不缺書啊,沙陵王仲安治《易》更是號稱雲中第一,怎麽會想起我這老儒。”
王安聞言臉上不喜反憂,搖了搖頭。
“夫子師承大儒馬融,更是鄭公、盧公等海內名儒的同門師弟,夫子之才亦遠勝於族父,族父久居沙陵,近來陰氣入體,甚少授徒。”
此時萬潛端著熱湯進入堂中,分別奉給裴虔及王安,與裴寂一起立於裴虔身後。
王蒼見兩位長輩敘話得差不多了,當即站起身來走到廳中,依禮上前跪拜奉上束修,說出了早就準備好的話術。
“小子天資愚鈍,常訥訥不能言,聖人有言:有教無類。夫子又曾師從於海內名儒馬融,願拜學於夫子門下。”
廳外打量的趙伯眼尖,趕緊招呼劉二、高丙把四壇酒抬至屋內,院中牽狗的白季不著痕跡地踩了身下大黃狗一腳,大狗驟然受驚,夾著尾巴衝白季叫了幾聲,白季趕忙假裝安撫,把狗繩交給了堂外侍立的二子裴修。
裴虔初觀王蒼不過一稚子,未曾想說話頗顯老練,眼中閃過三分欣賞,又看著案幾上的束修、廳中的酒、堂外的大黃狗,又加上了三分滿意。
不用多想,已知王氏誠意。吩咐侍立於後的長子取來自己親手抄寫的《禮記》副本,轉頭看著王安拈須輕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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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觀此孺子天資聰穎,子固啊子固,你王氏千裏駒何其之多!前有王仲安治《易》一日千裏,今有此子,興你家者,此子乎?”
隨即不待王安回話,扶案起身離席,身後的萬潛上前扶著裴虔走到廳中。
裴虔親手扶起拜倒在地的王蒼,先是溫言勉勵了幾句,又接過長子送來的竹簡,遞給王蒼後笑道。
“今日回去準備準備,明日卯時帶著手上的《曲禮篇》到我院中,聽我授課。”
王蒼抱著竹簡再次拜倒在地謝道。
“謝夫子贈書。”
抱著滿滿的知識離開了裴虔家後,王蒼剛還泛著喜悅的臉上瞬間轉變成苦澀。心想:“上當了,穿越了還要讀書,九年義務教育還得再來一遍,苦矣。”
隨即轉念一想安慰自己,這幾卷竹簡放在後世可算得上是一級文物了,多少專家教授想要拿到手上研究還得申請打報告寫材料呢。手上的力下意識加了三分,心思重重地跟隨王安出了裏門。
時光荏苒,轉眼間在夫子門下不覺已過了六年,正月十五的天陰沉沉的,在棉花還沒傳進中原之前,人們的衣物原料主要就是絮、麻、絲和皮毛等,在禦寒方麵還是差了一點。
“哈~啾!”
身量漸長的王蒼狠狠地打了個大噴嚏,渾身抖了幾抖,用手使勁揉了揉發冷的鼻頭。呼嘯的寒風想方設法地從縫隙中往屋裏鑽,摸了摸被衾內殘餘的溫熱,頗有些留戀的出了門。到井邊簡單盥洗了一番後,接過僑兒手中的幾卷簡牘就往外走。
不消一刻,沿著熟悉的裏巷抄近路,穿過了半個雲中縣城,走到了裏門前,和裏監門打了個招呼,整理好衣袍,昂首邁進到裏內第一座院子裏。
院內高大的桑樹還未發出新芽,四周的木柵欄早已換成黃泥砌築的院牆,隻是院子沒變,還是熟悉的三間屋舍。
正月裏,大家自然是不願坐在樹下頂著嚴寒挨凍聽課的,近年來,夫子的精神頭是一年不如一年了。王蒼先和院內苦讀的諸位後進互相行了個禮,隨後走進堂屋,看見夫子麵帶倦色,臉上的黑斑又多了一點,身形瘦削,原先挺直的腰有些佝僂,但還是堅持跪坐在席上。王蒼找來一條厚實的毯子蓋在裴虔腿上,其他幾位弟子合力把火盆放的近些,開始了今天的授課。
天有些陰,屋內的光線有些暗。夫子慢悠悠的翻開竹簡,眼神盯了一會兒,開口道:“今天來講一下《左傳》襄公十一年,《書》曰:居安思危,思則有備,有備無患。”
“處於安全環境時就要考慮到以後可能會出現的危險,考慮到了危險就會提前有所準備,提前有所準備了就可以避免大部分禍患和不必要的麻煩。有不懂的地方嗎?”
王蒼若有所思,想了一個近年來經常被談到的話題說道:“夫子,如今鮮卑的勢力愈發膨脹,來雲中劫略的次數愈發頻繁,到如今乃至無歲不寇,朝廷卻不能止的地步,我們難道不能有所準備嗎?”
裴虔麵上閃過一絲憤慨,語氣頗為痛心疾首。
“當今天子向來聰慧,奈何身旁有小人作祟,如今內有宦官當道,兩次黨錮之禍,我士人愈發艱難,吾亦在黨錮之列。外有數十年羌亂使得國庫空虛,民生凋敝,致使鮮卑之患竟成小疾,隻望當今聖天子早日清明罷。”
王蒼見狀,當即按劍起身,憤慨道:“大丈夫當立功於邊域,恨不能提三尺劍,做一上將軍,斬檀石槐傳其首懸於洛陽北闕之上,封萬戶侯!”
“哈哈哈,就你這樣子還大言不慚,檀石槐幾十萬鮮卑騎兵你殺得過來嗎,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你。”
王蒼努力讓自己的形象更威武雄壯一些的時候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嗤笑,田芬一手捂臉,一手指著王蒼,黢黑瘦小的身體不住地以一種誇張的幅度前後擺動著。
看著田芬滑稽的樣子,王蒼頓覺火大,忍不住摸向腰間長劍,自己本來想靠著誌向來刷一波聲望,希望以後能夠傳出些許名氣,畢竟兩漢都比較在意名聲,名氣大,甚至能被朝中三公征辟做為掾屬,以後外放最低都是千石、六百石縣令長起步的大吏了,離自己亂世自保的規劃就更近一步了。
“噤聲,現在是夫子授課期間。”
師兄萬潛一臉嫌棄的看著田芬,對這個其貌不揚,家聲又臭的的田家子有些看不上眼。田家放貸為生,縣中許多黔首因而被弄得家破人亡,萬潛幾個裏鄰就是如此。
反倒是對這個昂揚威武,誌向不凡的師弟不由得多看了幾眼,其父王公樂善好施,周急救困的美名更是傳揚到了郡外。聽其誌向,連帶著自己心裏都生出一絲豪氣,腰肢不禁挺直了幾分。
兩漢好大言,由此可見一斑。
授課結束後,王蒼徑直去了官署,找到王安,直接下拜說道:“阿翁,吾年已十五,可入大學習射禦之道了。”
王安頭也不抬,一邊看著手上的簡牘,一邊應付道。
“近來郡中事務繁雜,卻是忘了你可入大學,馬上二月了,要準備組織郡兵習戰射,到時給你找個良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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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
王蒼恭敬的跪拜行了個禮,然後倒退著出了堂外,轉身就往家中走去,今天該到白叔教自己刀法的時候了。
現在已然是熹平年間,再過幾年就該到甲子年了,到時候黃巾起義自己該如何保命,得趕快學點武藝傍身,以後就算不投靠曹操,投靠袁紹也是極好的。而鮮卑觀光團每年都來,指不定什麽時候自己就要殞命於胡人刀下。
自從有意識以來,王蒼每天都會嚴格要求自己。
夏秋課後在家裏舉舉石鎖,做點基礎的運動打熬身體,再隨白季學習刀法。
春冬嚴寒時就繞著城外的護城河跑,把身子跑得暖烘烘的就去找劉二、高丙練習弓弩。
抓住空時,也會央求僑兒帶自己到城外走馬,現在的馬鐙還隻有單邊,將近百年後才會出現雙邊的,一邊踩蹬,一邊空懸的感覺弄得王蒼有些不上不下,看看以後有自己的勢力了,再把雙邊馬鐙弄出來也不遲。
幸而家中條件不算差,一應飲食供應還算不錯,這般高強度的訓練下,沒有影響身體的正常發育。
回到院內,王安換下身上的儒服,穿上平時訓練時穿的褶袴,腰間插上一柄內地販來的南陽鐵官產五十湅鋼製繯首刀,刀格內側陰刻有:直錢貳千五的字樣。正麵刻有:“熹平元年南陽郡北工官陰龡造五十湅繯首大刀吉祥宜子孫”的字樣。
環首刀整體長五尺餘,刃長四尺餘,柄長一尺。長度大約在115120之間,重大概有五六漢斤的樣子,折合後世重量應該有兩三斤重。當下已有八尺餘的王蒼用的正是合手。
細看下刀刃間似乎帶著一絲清冷的寒光,刀柄之前纏著的粗布被心細的僑兒拆掉,換成了貼合手感編織緊密的細麻布。王蒼忍不住用手輕輕摩挲,感覺比摸起僑兒的手來更有感覺些。看來古人說得沒錯,大丈夫當佩刀,行天下萬裏。
還記得當時央求了阿翁許久,阿翁不肯,又求阿母,阿母心軟才答應了下來。拿到錢的王蒼本想著和商賈討價還價一下,沒想到商賈直接收刀就走,一番好說歹說,連聲告饒,才從可惡的陰姓商賈那裏花了七千五百錢才買到這柄好刀。
回到家中,仔細觀摩時才注意到刀格上陰刻的:直錢貳千五的字樣,心中怒罵:萬惡的奸商!有心想去找奸商,但又舍不得手中的寶刀,氣得王蒼隻能悶悶不樂地舉了三天石鎖。
買到刀一個星期時,王蒼偷偷的找來家中私藏的皮甲和鐵劄甲想試一下鋒利程度。
結果是,皮甲一刺就透,鐵劄甲全力劈砍之下直接把上麵的鐵片完全砍成兩半,刃口依舊完好無損。
後來這事被阿翁得知,氣得阿翁追著自己打了一天也沒解氣,最後在阿母的威嚴下才把氣給消了。但王蒼也卑微的簽訂了長達一個月的種麥之盟作為反醒。
起身走到銅鏡前,看著自己的形象。王蒼頗為滿意的點了點頭,麵如冠玉,眉目有神,腰間一口寶刀,額上一抹紅色幘巾更顯少年英氣,這要是出去轉一圈,不知道能迷倒縣中多少女子。
“大郎,大人喊你去前院。”
一道嬌聲打破了年輕人的遐想,王蒼攏了攏衣袍,跟著僑兒來到前院。
隻見院中立著一個身穿官服的青年,看身高大概在七尺五寸上下。頭戴武冠,腳踏皮靴,腰間束帶,左邊用黃綬掛著一枚小小的官印,右腰斜插著一柄精致的環首刀,手上提著一隻風幹的野雉。
青年看上去頗顯精悍,雖然嘴角露出一抹笑意,但笑容背後隱約散發出的一絲肅殺之氣,比和白叔對練刀法時的更有壓迫感。
張家是雲中郡本地大族,張楊更是二十歲就被本郡太守征辟為兵曹掾,今日一下值就被郡裏的功曹王安拉著到家中赴宴,看了眼眼前魁梧不凡的少年,張楊心中大概明白了今天的事情了。
王安上前拉住王蒼,指著那人說道:“這是本郡兵曹掾張君,還不快來見禮。”“稚叔,這是吾長子王蒼,字伯羽。”
王蒼拜倒在地喊道:“張公在上,小子王蒼。”
行完禮後,張楊扶起王蒼,仔細的打量一番,亦是頗為滿意。張楊生得七尺五寸上下,按照今天的換算來說,也有一米七幾,放在漢代,也算是高的了,但還是要抬起頭來看著王蒼。有些感慨地拍了拍王蒼的手臂,笑道:“好一翩翩少年郎。”
王安親熱的拉著張楊的手,帶到後院堂中,眾人分好主次坐下。
“僑兒,上菜。”
早已在堂下等候的婢女端著菜肴穿花蝴蝶般陸續進入到堂中。柳氏也帶著剛滿十一歲的王霜陪坐在一旁。
飲至半晌,柳氏和王霜吃的差不多了,就起身離席自到房中歇息去了。
王安吩咐早就在堂外等候多時的婢女進入堂中,或奏樂、或獻舞、或清唱歌之。
飲宴許久,王安有些醉意,故作正色道。
“稚叔,聞你騎射雲中無雙,又為本郡兵曹掾,馬上到二月組織郡兵習戰射的時候了,犬子愚鈍,還算有些膂力,想讓其為你牽馬執蹬,可否?”
張楊早就知道此次拉自己飲宴的來由了,王安是本郡功曹,王家亦是詩書傳家,宗家祁縣王氏更是州中望姓,門生故吏遍布州裏,今府君也是和其沾親帶故,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不做多想,口中應道。
“王公,伯羽我亦十分喜愛,剛在院中正有此意,如今可是卻之不恭了。”
王蒼聽到這裏,也明白了阿翁的安排,當即起身離席拜倒。
“伯羽身無長處,蒙公抬愛,願為公驅使,做門下一小卒即可。”
張楊離席扶起王蒼,神色愈發滿意,一時間眾人推杯換盞,好不熱鬧,飲至深夜,其樂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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