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大野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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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筆直寬闊的官道上,一隊看不到頭的騎兵呼嘯而過,馬蹄踏動間,大片大片的青苗被馬蹄連著泥土帶出,為首一騎放慢馬速,身後眾騎如同一體般,跟著減慢了速度。
    “地圖。”
    旁邊一騎漢人模樣的從騎靠了過來,這從騎衣著還算光鮮,裏麵穿著絹衣,外麵套著一件胡人樣式的襖子,隻是發髻沒有編做辮發,而是披散在肩上,這不胡不漢的樣子,看著有些不倫不類,但其本人未曾發覺。
    隻見那人從胸口的絹衣中掏出一條被汗沾濕的帛布,展開後遞給為首那騎。
    “嗯,通知下去,原地休整一刻,換副馬,給主馬喂些草料。”
    “遵命。”
    整個隊伍陡然停滯下來,一眾騎兵翻身下馬,從馬鞍旁掛的布囊中取出了些幹草、豆餅,一點一點喂給喘著炙熱氣息,渾身發汗的戰馬。
    還有些憋急了的,沒有第一時間喂,反而是當著身邊人的麵,直接把下身厚厚的袴一脫到底,蹲在地上就開始施肥。
    這為首那騎知道自家部眾的作風,躍身下馬後一邊走,一邊低頭細細的看起手中的“地圖。”
    這人名叫日律狼山,不過二十四五歲上下,但因為天天風吹日曬的緣故,長相看著顯老,給外人的感覺就像一個三四十歲的中年漢子。
    他就是日律狼戈口中搶奪其草場的幾位哥哥之首,為日律推演的嫡長子。
    隻見那帛布泛黃的麵料上,用墨汁和朱砂畫出了些歪歪扭扭的線條和圓圈,其中一條從南向北,貫穿整條帛布的河流旁邊有幾個小字。
    芒幹水。
    那漢人從騎恭敬的撅著屁股,亦步亦趨的跟隨在一旁,日律狼山不愧是日律推演的嫡長子,也是個能說漢話,但看不懂漢字的主,裝模作樣的看了一會兒,然後轉頭問道:“我們現在在哪個位置。”
    漢人從騎用手點了點帛書中間偏上些的空白處,這處地方上下有兩個墨色圓圈,旁邊的小字分別是:雲中縣和原陽縣。
    “大人,剛過去的城邑叫原陽縣,現在離雲中縣還有六七十裏的樣子。”
    日律狼山用鼻腔哼了一聲,不再搭理身邊這人,背著雙手看向官道兩側高大的護道樹,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這支不知名的騎軍正是日律推演派出去的那負責抄掠的騎兵隊伍。這支隊伍中都是挑選出來的精壯漢子,沒帶漢人奴隸和收攏的散兵,所以行進速度極快。
    日律狼山帶著幾個弟弟和其他頭人、長老,清早從武泉塞出發,行至午間,為了存些馬力,已經換了兩次馬,連續奔行了近百裏。
    期間在武泉縣和原陽縣各分兵一次,狼山的胞弟狼角負責盯著原陽縣,為什麽隻盯著原陽縣呢?
    因為在地圖上,原陽的位置十分重要,是作為樞紐般四通八達的兵家必爭之地。
    左邊是武泉縣和北輿縣,右邊可去定襄縣和成樂縣、武進縣,或從武進縣直接侵入定襄郡或雁門郡。往北走百裏就是武泉塞,往南則是雲中縣、沙陵縣等城邑。
    如果守好了這裏,那退路就不用多擔心了。
    萬餘騎的隊伍自然不會合兵一處,而是由幾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帶隊,各自分到了一座城和千騎士卒,作為他們本部抄掠之用,除了所掠物資要上繳給日律推演一部分之外,其他的都是自己的。
    所以到現在,日律狼山手上的可用之卒還剩下四千餘騎。
    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日律狼山對著半空射出了一支鳴鏑,寒風穿過打磨好的孔洞時發出的厲嘯,提醒著這些士卒。
    時間到了。
    等到淒厲的聲響結束,眾人盡皆上馬,右手放在刀柄上了,儼然隨時可以作戰了。
    日律狼山對此還算滿意,翻身上了那漢人從騎牽來了一匹足有八尺肩高的棗紅色駿馬,豪爽的笑了幾聲:“出發!”
    低沉的雷鳴聲響起,驚得遠處草原上的一些狐兔亂竄,但這些動物躲了一陣,發現沒有朝這邊來,又開始大膽的到處活動了起來。
    次日清晨,離正旦還有一天,雲中縣城的年味頗濃,孩童們三五成群的聚在裏巷中,手上或拿些竹節,或騎著竹馬,聽著爆竹的“啪啪劈啪”聲歡欣鼓舞。
    幾道雜亂的馬蹄聲從裏巷旁穿過,打亂了這一臨近新年的氣象。
    郡主簿胡平還沒睡醒,就被身邊的侍妾搖醒,一個被凍得瑟瑟發抖的家奴被帶了進來,還沒等說話,那家奴就哭著喊道:“家主,鮮卑人打來了!城外的塢堡沒了,沒了!”
    胡平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被這話嚇得一個激靈,也看清了這家奴的樣貌。
    這不正是城外自家塢堡中的家奴嗎!
    “鮮卑人來了,怎麽這麽快...”
    怎麽這麽快?
    明明昨天早上郡中接到情報,昨晚半夜就到了自家雲中,何其之速啊!
    來回思考了一陣,看見這家奴還跪在地上不走,胡平憤憤的一腳將其踢飛,斥道:“滾出去。”
    那家奴連滾帶爬的逃出房門,胡平想了一陣,發現無計可施,煩躁的衝著一旁的侍妾吼道:“拿衣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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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平兩手一張,任由那略顯豐腴、嬌俏可人的侍妾幫自己穿上一件件厚實的衣物,如果在平時,胡平免不得有些小動作,但此刻就算侍妾再美,他也沒心思欣賞這美色了。
    步履匆匆的撞開房門,在院中點了幾個騎奴,徑直出了大門。
    在城中縱馬奔馳了一陣,來到了郡功曹張亮的宅邸外麵,結果發現,張亮也正準備來找自己。
    胡平看張亮也鐵著臉,心中咯噔一下,感覺有些不妙,試探性的問道:“張君,你家中塢...”
    張亮臉上躁色更濃,打斷了胡平的話:“胡君,不用問了,是的。”
    二人站在宅邸外麵麵相覷,兩家昨日聽說鮮卑入寇,先行取了大半財物和糧草來城中,但還是有一些遺落在外。
    胡平麵露難色,張亮也好不到哪裏去,一把抓住前者的手:“走,去太守府。”
    二人緊趕慢趕,發現太守府這邊,衣冠齊整的袁敞和神色從容的張楊也要進門。
    胡平和張亮和袁敞素來不順,但礙於袁敞的長史之職,隻能默默的站在門側,讓其先行,袁敞當仁不讓,大步就往裏走。
    袁敞身後的張楊和二人賠了個笑臉,畢竟都是本地大姓,多有姻親,張楊的堂侄更是娶了胡平之女,大家低頭不見抬頭見。
    太守府的會客廳中,郡中各吏陸陸續續全都到場,胡平、張亮二人作為主吏,坐在左邊上首,袁敞品秩高,居右邊的尊者位。
    等了幾刻,甄厲才姍姍來遲,昨天知道鮮卑入寇的事,他是一夜都沒怎麽睡,惹得旁邊侍寢的大婢也夜間難寐,直到清晨,才堪堪睡下。
    但沒想到,鮮卑已至縣郊外。
    胡平哪還顧得了什麽,當先離席叩首拜倒在地:“府君,下吏請戰!”
    張亮也跟著出席,在廳中跟著喊道:“府君,下吏亦請戰。”
    其他諸掾紛紛有些摸不著頭腦,獨獨袁敞發出一聲冷笑,郡兵都在其掌控之下,斥候早已通稟說:胡、平兩家的塢堡陷於鮮卑之手。
    梁詡見袁敞冷笑,結合這兩諂媚之輩的舉動,加上在武泉做塞尉時培養出來的直覺,心中也有些了然。
    看來,這小小的太守府裏,真是水深無魚,池淺王八多啊。
    “胡主簿,張功曹,你等不是勸本將說不宜派兵嗎?”
    甄厲被整的有些發懵,加上年紀上來了,夜間休息少了,又勞累過度,精神頭不是很好,想問題也不是很清楚。
    還沒等二人回話,袁敞插了一句:“府君,此刻應先把此事告知給南匈奴單於部和度遼將軍長史、左右校尉部為好。”
    “正是。袁長史說得對。”
    “正是。袁長史此言有理。”
    “最好再派些援兵過來。”
    甄厲這下徹底看不懂了,前幾天這二人還極力反對動兵,但如今為何畫風一變,成了這般模樣,不由得開口問道。
    “二君為何如此?”
    “鮮卑入寇郡中,此等膻腥之賊需當早除。”
    “是極,是極。”
    “袁長史善用兵,由袁長史領兵最好。”
    聽到連自己都扯進去了,袁敞搖了搖頭,他跟這二人的關係可沒這麽好,嘴上開口打趣道:“我聽說,二君在城外的塢堡似乎...”
    胡平臉上一急,袁敞還沒說完就全招了:“塢堡陷落了就陷落了,塢中的諸多徒附和糧草已盡數轉移到城中了。”
    說完之後,感覺誠意不夠,又補上一句:“下吏願獻出千石糧草,隻願能掃平胡虜!”
    張亮與胡平同氣連枝,自然陪著說:“下吏亦是。”
    “噗嗤,哈哈哈哈。”
    胡平轉頭看去,竟是梁詡這世家子,但他此刻已經怒火上頭了,哪顧得了其他,開口嗬斥道:“五官掾意欲何為?”
    梁詡覺得這人說話有些讓人發笑,因為,胡平掃蕩胡虜,那不是清掃自己嗎?但這些話自然不能明說。隨口扯了幾句:“吾想念家中新婦的滋味了,不可嗎?”
    胡平終究是不敢得罪梁詡,掃了掃衣袖,恨恨的說道:“府君當麵,粗鄙。”
    見場中鬧成了一鍋粥,袁敞重重一拍案幾:“肅靜!”
    場上陡然一靜,袁敞本就極具威嚴,加上手握郡兵,是郡中的實權人物,又是頂級豪門,汝南袁氏子,眾人不敢惹他,紛紛屏息,悄悄的打量著。
    這時,門外一騎士徑直奔馬入了院中,在廳門前翻下了馬,厲聲叫道:“鮮卑已至城下,來了不知多少騎,把城中圍住了!”
    “什麽!”
    甄厲帶翻案幾,連履都不穿,隻穿著足衣就來到了那騎士麵前:“什麽時候來的。”
    但話說出口又馬上後悔了,這不是廢話嗎,趕緊改口道:“城門關了嗎?”
    那騎士喘著粗氣,艱難的答道:“關了,但有些進城的百姓還沒進來,便被關在門外。”
    “這就好,這就好。”
    袁敞此刻來到甄厲身邊,細心提醒道:“府君慎言。”
    甄厲終究是個精明的主,明白這一早上自己口不擇言多次,心中暗罵那大婢,臉上恢複了平靜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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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去城牆上看看。”
    “唯。”
    甄厲這個時候也顧不上太守威儀了,坐上了平時那輛上塗黑漆,左邊兩側屏障為紅漆的四維轓車,也不要導卒和騎吏護著,其餘諸掾和胡平、張亮等人也坐上了軺車,跟在後頭。
    隻有袁敞、張楊和梁詡三人冒著寒風,騎的是馬,戰馬速度快些,在前頭引著路,一行車騎聲勢極大,浩浩蕩蕩在城中穿行。
    一路上惹得周邊雞飛狗跳,遠遠望見的黔首紛紛提前避讓,裏巷中那些玩爆竹的孩童已然不見了蹤影,隻留下一根竹馬孤零零的散落在地上。
    城外,日律狼山滿意的點了點頭,這兩個塢堡聽說是城中漢人官吏的,好像這兩官吏還是什麽本地大族。
    狗屁大官,豬狗大族。
    在我鮮卑勇士的馬刀之下,管他什麽大官豪族,一刀砍了就是。
    那漢人從騎在一邊挺胸疊肚,用漢話指揮著那些俘虜,督促其快些從塢中的糧倉內搬運糧食。
    那副趾高氣昂的樣子,好似個鮮卑人一般。
    “手腳麻利些,敢偷懶乃公扒了你的皮。”
    “不聽話的,那處京觀就是下場。”
    攻破塢堡自然不是一帆風順,但由於大部分家奴和徒附都被胡平、張亮二人,於昨日帶進城裏去了。
    此時兩處塢堡中隻派了一族中長輩坐鎮於此,但此刻盡數化作京觀中的某處基石了。
    日律狼山沒有在塢堡中多待,兩處地方各留下了幾百騎,帶著剩下大約三千騎團團圍住了雲中縣城。
    那漢人從騎名叫範鈞,乃是代郡的一個破落世家子,見出仕無望,索性散發出了塞,幾經輾轉之下,因有些能力,被日律狼山看中,做了部落中的漢人幕僚,平日裏那些漢人奴隸就是由其管著。
    權力這東西,最是勾人,手下掌管著一兩千人,如何不讓他心醉於此,這下範鈞更是賣力。這不比在代郡老家時來得更體麵些?
    為此,他還給自己起了一個鮮卑名字,叫大野勃勃。雖然沒人會這麽稱呼他,但他自己時常以此名字稱呼自己,仿佛與有榮焉。
    等到甄厲一行人趕到城上時,日律狼山已經休息多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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