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被斬斷的羈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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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在遙遠的南方,東昌府衙的書房內,燈燭搖曳。孫先處理完最後一份關於流民安置的文書,疲憊地捏了捏眉心。他習慣性地伸手入懷,指尖觸碰到一塊冰冷堅硬之物——那枚沉重的青銅門碎片。就在指尖觸碰的瞬間,碎片極其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震顫了一下,一絲微弱到極致的熱流一閃即逝。孫先動作頓住,眉頭微蹙,下意識地將碎片握緊了些,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心頭莫名地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悸動。仿佛有什麽極其重要的東西,在看不見的遠方,徹底斷開了聯係。
    與此同時,青蓮縣,濟慈堂後院的小樓上。小九從一場充斥著烈焰與黑暗的噩夢中驚醒,渾身冷汗。她大口喘息著,下意識地抓緊了枕邊那幾片焦黑冰冷的金屬碎片。碎片冰冷依舊,但在她指尖觸碰的刹那,一絲極其微弱、仿佛錯覺般的嗡鳴似乎沿著指尖傳來,隨即徹底沉寂,再無半點聲息。窗外月色清冷,小九怔怔地望著,淚水無聲地再次滑落臉頰。那碎片上的冰冷,此刻似乎比北邙山的雪還要刺骨。
    趙靈尚未安歇,她在燈下凝視著手中那個特製的玉盒。盒內,那塊青銅碎屑靜靜躺著。就在孫先握緊碎片、小九驚醒落淚的同一刹那,玉盒中的碎屑也極其輕微地跳動了一下,發出了一聲隻有趙靈能感知到的、如同冰晶碎裂般細微的清鳴。趙靈的手指猛地一顫,清冷的眼眸瞬間銳利如刀,倏地看向北方——葬月峰的方向。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毫無征兆地順著她的脊椎爬升上來。仿佛有什麽東西,在那一刻徹底蘇醒,又徹底…告別。
    葬月峰巨大的深坑依舊沉默。北方的山道上,左永年的身影已完全融入濃重的黑暗。三塊碎片在三個不同的角落沉寂下去,如同被強行掐滅的最後一點餘燼。
    世界的程序依舊運行,隻是那個名為“王永年”的變量,已被徹底覆蓋。左永年已踏入陰影,而獵物,又藏在這數據洪流中的哪個角落?
    北邙大山的陰影被甩在身後,如同褪去一層潮濕冰冷的苔衣。左永年的腳步踏上了河北府幹燥多塵的土地。風卷起黃沙,帶著邊塞特有的粗糲與鐵鏽味——那是貧瘠、戰爭和無數生命反複摩擦浸透的氣息。他沿著人類活動的微弱數據流痕跡前行,穿越荒涼的戈壁和零星的綠洲村落,最終抵達了此行的第一個邏輯篩選點:一座名為“磐石堡”的邊境軍鎮。
    說是軍鎮,更像是一座被巨大恐懼攫住、正在緩慢窒息的巨大傷疤。低矮的土黃色城牆多處坍塌,像是被巨獸啃噬過,裸露的夯土斷麵如同腐爛的傷口。城牆內外,擁擠著密密麻麻、用破布和枯枝搭建的窩棚,難民的氣息如同渾濁的泥沼,彌漫在燥熱的空氣中,混合著汗臭、劣質油脂燃燒的嗆人煙霧、牲畜糞便和一種更深沉的、難以名狀的絕望。士兵與流民的麵孔同樣枯槁,眼神渾濁而警惕,如同驚弓之鳥,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可能引爆壓抑到極致的恐慌。整個磐石堡籠罩在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裏,連孩童的哭鬧都顯得壓抑而短促,仿佛隨時會被無形的巨手扼住喉嚨。
    左永年無聲地融入這片混亂。他非人的存在感被精確地壓製到最低,如同一個飄忽的影子,黑色的奇特衣袍在擁擠肮髒的街巷中移動,汙穢無法沾染分毫。他的感知力場早已無聲展開,如同無形的蛛網覆蓋了整座堡壘及其周邊區域。
    “環境掃描:高密度人類生命信號士兵\難民)。能量場紊亂。精神壓力指數:臨界。檢測到大規模非正常死亡殘留數據時間戳:72小時前)。死亡模式:低物理創傷,高精神湮滅特征模式匹配度:87.3)。關聯地點:西北哨站坐標:x347,y891)。”
    冰冷的分析數據在他意識核心流淌。西北哨站,一個關鍵節點。他朝著那個方向移動,腳步在遍布碎石與垃圾的街道上留下極淺的、幾乎瞬間被風沙抹平的痕跡。
    哨站早已名存實亡。幾座低矮的石屋大半坍塌,焦黑的木梁猙獰地刺向昏黃的天空。凝固的、發黑的血跡如同醜陋的地衣,大片大片地潑灑在斷壁殘垣和灰白色的土地上。蒼蠅嗡嗡地聚集,形成一片片移動的黑雲。但最令人心悸的並非視覺上的慘烈,而是縈繞不散的“靜”。一種深入骨髓的、絕望的寂靜。沒有戰後常見的悲泣、咒罵或收斂屍骨的忙碌。這裏隻有死亡本身,冰冷、徹底、帶著一種詭異到令人頭皮發麻的“順從”氣息。
    左永年的目光掃過廢墟。沒有激烈搏鬥的痕跡,刀劍出鞘的姿勢大多保持著一種日常警戒的姿態,甚至有幾具屍體倒伏在熄滅的篝火旁,手中還握著半塊幹硬的餅。他們的表情凝固在一種奇異的安詳上,仿佛在睡夢中被瞬間抽走了靈魂,隻有微微張開的嘴巴和空洞放大的瞳孔,殘留著一絲無法言說的茫然。
    “死亡分析:目標個體無有效物理抵抗。神經係統活動於死亡瞬間呈現異常高活躍狀態模擬深度夢境?),隨即驟停。生命信號集體、同步性湮滅誤差範圍:±0.3秒)。判定:非物理攻擊致死。致死模式:超高強度、廣域、精神層麵定向抹殺或強製休眠)。”
    結論指向一個非物理層麵的、擁有強大精神汙染能力的異常存在。就在這時,感知網絡的邊緣,一個極其微弱但異常穩定的精神信號源觸發了警報。信號源位於哨站廢墟邊緣,一個被半堵斷牆勉強遮蔽的角落。一個人類個體,生命體征極其微弱,精神波動卻如同風中殘燭般劇烈搖曳,充滿了巨大的恐懼、悲痛和一種近乎執念的“守護”意誌。
    左永年無聲地出現在斷牆後。
    那是一個老兵。他蜷縮在陰影裏,身上簡陋的皮甲布滿刀痕和幹涸發黑的血汙,一條腿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著,顯然斷了很久,傷口已經潰爛發臭。他懷裏緊緊抱著一個大約五六歲、同樣瘦弱肮髒的小女孩。女孩雙眼緊閉,呼吸微弱,顯然處於昏迷或極度虛弱狀態。老兵的臉如同刀劈斧鑿的岩石,溝壑縱橫,被風沙和苦難刻滿了痕跡。他花白的頭發糾結成縷,沾滿塵土和血痂。此刻,他那雙深陷渾濁的眼睛,正死死盯著突然出現的左永年,裏麵沒有驚訝,隻有一種被逼到絕境野獸般的、混合著無盡疲憊與瘋狂警惕的紅光。
    “滾開!”老兵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喉嚨裏發出嗬嗬的破風箱聲,身體下意識地將懷中的女孩護得更緊,另一隻還能動的手摸索著旁邊半截斷裂的矛杆,“沙虜的探子?還是…那東西派來的?”他的眼神死死鎖住左永年,尤其是他那雙非人的、旋轉著星雲漩渦的眼眸,瞳孔因為極度的恐懼和戒備而劇烈收縮。
    左永年沒有任何回應。他的目光平靜地掃過老兵和女孩,如同掃描兩件物品。數據流瞬間完成對老兵狀態的評估:嚴重外傷感染、極度營養不良、精神瀕臨崩潰但核心意誌守護)異常堅韌。女孩:嚴重脫水、饑餓、輕度精神受創殘留恐懼印記)。他的意識核心迅速剝離了所有無關信息,鎖定了老兵精神波動中反複閃現的、與哨站慘劇高度關聯的關鍵記憶碎片。
    “發生了什麽?”左永年的聲音響起,毫無平仄起伏,冰冷得像一塊金屬。這不是詢問,更像是一種精準的精神探針,直接刺向老兵意識深處最鮮明的創傷烙印。
    老兵渾身劇烈一顫,仿佛被無形的電流擊中。左永年那冰冷的目光和毫無感情的聲音,帶著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瞬間撕開了他強行封閉的記憶閘門。那地獄般的景象不受控製地洶湧而出。
    “狗…是狗!”老兵猛地抱住頭,幹裂的嘴唇哆嗦著,渾濁的淚水從深陷的眼窩裏湧出,“黑狗…舔刀…爺爺睡覺…”他語無倫次地嘶吼著,聲音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絕望,“那天晚上…風很大…沙子在嚎…守夜的兄弟說…說看到綠光…在難民棚那邊…像鬼火…”
    記憶的碎片在他混亂的敘述和左永年冰冷的“引導”下,強行拚湊:
    死寂的深夜,狂風卷著沙礫抽打著哨站低矮的石牆。篝火在風中明滅不定,映照著守夜士兵們疲憊麻木的臉。突然,靠近難民棚區邊緣的一個年輕士兵猛地站起,指向黑暗,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頭兒…那…那邊…綠光!好多…在動!”
    老兵當時的哨長)順著望去。黑暗中,確實有星星點點的幽綠色光芒在難民窩棚的陰影間無聲地移動、閃爍,如同漂浮的鬼火。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順著脊椎爬升。那不是野獸的眼睛。野獸的眼睛會反射火光,是熾熱的。那綠光,是純粹的、冰冷的、仿佛來自幽冥的凝視。
    他剛想下令警戒。異變驟生!毫無征兆地,哨站內所有士兵,包括他自己,一股無法抗拒的、龐大到令人靈魂凍結的“困意”如同實質的海嘯般瞬間席卷了每個人的意識!那不是普通的疲倦,更像是一種來自靈魂層麵的強製關機指令!眼皮沉重得如同灌鉛,思維瞬間凝滯、模糊。他看到身邊的兄弟一個個如同斷了線的木偶,手中的武器叮當落地,身體軟軟地癱倒下去,臉上還殘留著一絲未及散去的茫然。他自己也感到天旋地轉,用盡最後一絲意誌力想拔出腰間的刀,手指卻僵硬得不聽使喚。視野迅速被粘稠的黑暗吞噬,最後看到的景象,是那些幽綠色的光點,如同漂浮的死亡螢火,無聲地、迅捷地向著癱倒的士兵們靠近…靠近…
    意識沉淪前,他聽到了聲音。不是廝殺,不是慘叫。是極其細微、令人毛骨悚然的“窸窣”聲,還有…一種濕漉漉的、如同舔舐般的黏膩聲響,伴隨著極輕微的、金屬刮擦骨頭的“嚓…嚓…”聲。像有什麽東西在…進食?或者…“清理”?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鍾,也許是永恒。一股鑽心的劇痛將他從無邊的黑暗與死寂中硬生生拽回——他的腿被倒塌的石塊砸斷了。劇痛暫時驅散了那恐怖的困意。他掙紮著睜開沉重的眼皮。
    地獄!映入眼簾的是人間地獄!哨站內,他的兄弟們橫七豎八地倒臥著,姿勢安詳得如同熟睡。但他們的喉嚨…所有人的喉嚨,都被精準地切開了一道平滑、深可見骨的致命傷口!鮮血早已流盡,在地上凝固成大片大片的黑紫色。傷口邊緣異常平整,絕非尋常刀劍劈砍,更像是被某種極其鋒利、高速移動的東西瞬間切割!空氣中彌漫著濃鬱到化不開的血腥味和一種…難以形容的、帶著鐵鏽和腐爛氣息的甜膩味道。死寂!絕對的死寂!隻有風穿過廢墟的嗚咽,以及…遠處難民窩棚裏,隱約傳來孩童驚恐到失聲的、斷斷續續的抽泣。
    他用斷腿支撐著,拖著殘軀,在屍山血海中爬行。巨大的悲痛和恐懼幾乎將他撕裂。就在他爬到哨站邊緣的斷牆處,幾乎要昏死過去時,他聽到了聲音。一個小小的、帶著無盡驚恐和茫然的聲音,就在離他不遠的瓦礫堆後響起。那是唯一幸存下來的小女孩,她蜷縮在角落,渾身發抖,眼神空洞,嘴裏無意識地、反複地、用一種近乎夢囈的調子哼著:
    “黑狗舔刀…爺爺睡覺…黑狗舔刀…爺爺睡覺…”
    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錐子,狠狠鑿在老兵的靈魂上。這童謠,成了那晚地獄的唯一注解,也成了他餘生揮之不去的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