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7章 王大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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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輪碾過青石板道路,發出沉悶的響聲,飛劍城喧囂的市聲透過不算厚實的車廂壁隱隱傳來。
    車廂內,一個滿身肥肉、油光滿麵的中年胖子正唾沫橫飛,對著身邊一個同樣圓潤、穿著明黃色錦袍的十六七歲少年喋喋不休。
    “大富,,爹再給你嘮叨幾句。
    進了百煉宗,靈石這東西,該花就得花,千萬別省!該打點的關節,別吝嗇!”
    王有財——這位煉氣期圓滿、在飛劍城做靈米生意的小家族族長——使勁拍了拍兒子王大富厚實的肩膀,臉上的橫肉跟著顫動,
    “咱們王家雖說是小門小戶,根基淺薄,可爹就你這一根獨苗!
    靈石嘛,爹勒緊褲腰帶也得給你供上!
    你要緊的是把煉器的手藝學精、學透,那才是安身立命、光宗耀祖的根本!至於那些打打殺殺、爭強鬥狠的事情,你可千萬給我躲得遠遠的,碰都別碰!法器無眼,術法無情,萬一……”
    王大富濃眉大眼,此刻卻耷拉著眼皮,一臉生無可戀的無奈。
    他爹這翻來覆去的話,從昨天收拾行李一直念叨到現在,聽得他耳朵都快磨出繭子了。他隻能沉默著,手指無意識地摳著錦袍上金線繡的雲紋。
    “記住啊,在宗門裏,夾著尾巴做人!能忍則忍,能讓則讓,別得罪人!
    外頭人心隔肚皮,壞著呢!萬一真有不開眼的欺負到你頭上,別硬扛,趕緊給家裏捎個信!爹這些年好歹攢下點人情,豁出這張老臉,總能托人給你說道說道……
    還有那些宗門派下來的外出任務,什麽獵妖啊、采藥啊、押運啊,聽著就凶險!能推就推,推不掉就認罰!無非是多交些靈石的事!這點家底,爹還是能給你兜住的!千萬別逞能!對了,還有……”
    “老爺、少爺,升仙台到了!前頭馬車不讓進啦!” 一個清脆利落的聲音恰到好處地打斷了王有財的滔滔不絕,馬車隨之緩緩停穩。
    王有財意猶未盡地咂咂嘴,肥胖的身子費力地挪到車窗邊,掀開簾子一角向外張望。隻見前方道路豁然開朗,遠處隱隱有恢弘氣象。
    “嗯,是到了。大富,走,爹陪你過去!”他放下簾子,深吸一口氣,對王大富說道。
    “是,爹。”
    王大富如蒙大赦,連忙應聲,動作麻利地跟著父親鑽出了車廂。
    一下車,視野驟然開闊。
    眼前是一條異常寬闊的青石大道,盡頭處,一座巍峨的欞星門拔地而起,足有十餘丈高,通體由某種泛著青黑色幽光的巨石壘砌而成,透著一股沉凝厚重的歲月氣息。
    門楣正中,三個鬥大的古篆“升仙台”鐵畫銀鉤,氣勢磅礴。兩側門柱上,分別鐫刻著雄渾有力的楹聯:
    左側:煉胚鑄器,法寶淩空困日月;
    右側:足踏天階,手摘星辰破蒼穹。
    字跡蒼勁,仿佛蘊含著某種無形的力量,令人望之心神激蕩,仿佛能感受到那熔爐烈焰的炙熱與駕馭法寶、摘星拿月的豪情。
    欞星門前,肅立著三名身著統一黑色勁裝、胸口繡有暗金色小錘圖案的宗門弟子,神情冷峻,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著前方。
    此刻,已有二十多名年齡各異的少年少女在他們麵前排起了長隊。王大富父子見狀,默不作聲地走到隊伍末尾站定。
    隊伍行進的速度不慢,很快就輪到了王家父子。
    王有財臉上堆起生意人慣有的圓滑笑容,一邊快步上前,一邊忙不迭地從腰間那個油光水滑的儲物袋裏掏摸。
    他掏出一枚巴掌大小的黑色令牌,遞向為首那位麵容冷硬的黑衣青年。
    “這位道友,有勞了!這是鄙人的令牌。貴宗的劉長老那邊,我早已打過招呼,煩請行個方便。”
    王有財的腰彎得更低了些,語氣帶著明顯的討好。
    黑衣青年聽聞此言,眉頭不易察覺地微微一蹙,眼底飛快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厭惡,仿佛沾上了什麽不潔之物。
    他麵無表情地接過令牌,指尖注入一絲微不可察的靈力。令牌表麵幽光一閃,浮現出一個微小的錘形印記。
    青年確認無誤,將令牌隨手拋回給王有財,聲音冷淡得沒有一絲起伏:“過去吧。”
    “多謝道友!多謝幾位道友!改日有空,務必賞光到我們王家喝杯靈茶!”
    王有財如釋重負,連連作揖,臉上的肥肉擠成一團。他拉了一把王大富,兩人快步朝著那巨大的欞星門走去。
    行至門前丈許處,王有財深吸一口氣,毫不猶豫地向前踏出一步。
    他肥胖的身影在接觸到門內那片看似空蕩的區域時,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瞬間泛起一圈肉眼可見的、如水波般的空間漣漪,整個人無聲無息地消失不見。
    王大富心頭一緊,也顧不上多想,緊跟著一步跨入。眼前景物猛地一花,一股輕微的拉扯感傳來,隨即雙腳便踏上了堅實的土地。
    眼前景象已然大變。
    他們身處一個極其遼闊的漢白玉廣場之上,目測足有十餘畝大小,地麵光潔如鏡,倒映著天空的流雲。
    廣場中心,矗立著一座高達三丈、通體晶瑩剔透的巨大石碑,石碑材質非玉非晶,內裏仿佛有氤氳的光華流轉不息。
    此刻,石碑前已排起了兩條長龍,約莫六七十名少年少女正挨個上前,將手掌按在石碑之上。
    每當有人接觸石碑,碑體便會亮起不同顏色、不同強度的光芒,引得周圍人群發出陣陣壓抑的低呼或歎息。
    王有財顯然不是第一次來此,他目光一掃,便精準地鎖定了測靈碑後方。
    那裏擺著一張簡單的黃梨木桌,桌後一張太師椅上,端坐著一位須發皆白、麵色紅潤如嬰兒的老道。
    老道身著月青色道袍,正半眯著眼,似在假寐,對眼前測試的喧鬧充耳不聞。
    王有財精神一振,拉著王大富,繞過排隊的人群,徑直朝著那位老道走去。
    他臉上再次堆起十二分的恭敬,走到老道身側,深深一揖到地,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十足的諂媚:“劉長老!打擾您清修了!
    是我,王有財!這就是犬子王大富,以後在宗門裏,可就全仰仗您老人家多多照拂、多多提點了!”
    被稱為劉長老的白須老道眼皮終於抬了抬,渾濁的目光在王有財那張諂笑的胖臉上停留了一瞬,隨即又落在他身後略顯局促的王大富身上,上下一掃。
    目光平淡無波,如同審視一件沒有生命的器物,不帶絲毫溫度。
    他鼻腔裏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哼,慢悠悠地開口,聲音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淡漠:“嗯。應承你的事,我自會辦妥。王大富,你且站到我右手邊候著便是。王有財,這裏沒你的事了,可以回去了。仙路漫漫,剩下的路,得靠他自己走。”
    “是是是!多謝劉長老!多謝劉長老恩典!”
    王有財如聞仙音,點頭哈腰,感激涕零。
    他直起身,又深深地看了兒子幾眼,眼神裏混雜著不舍、擔憂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期望,嘴唇囁嚅了幾下,最終隻是重重地拍了拍王大富的肩膀,低聲道:“大富,好好修煉!爹…走了。”
    說罷,不再停留,肥胖的身影帶著幾分落寞,轉身朝著來時的方向快步離去,很快便消失在人群邊緣那微微扭曲的空間漣漪中。
    王大富望著父親消失的方向,心裏頭那股被念叨得煩悶的感覺忽然淡了不少,反而生出一絲離家的酸澀和對未知前路的茫然。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將這點情緒壓下,臉上擠出一絲混合著興奮與緊張的僵硬笑容,依言走到劉長老右側,默默地站在那群等待分配的少年人隊伍末尾。
    他能感覺到周圍投來幾道或好奇、或鄙夷、或厭惡的目光,這讓他更不自在地縮了縮脖子。
    時間在枯燥的等待中一點點流逝。
    測靈碑的光芒時而璀璨如星,引來一片豔羨;時而微弱如螢,伴隨著壓抑的歎息。
    日頭漸漸偏西,廣場上投射下長長的影子。終於,最後一名少年將顫抖的手從光芒黯淡的石碑上收回,臉上寫滿了失落。
    劉長老緩緩睜開一直半眯著的眼睛,目光掃過自己身後左側。
    孤零零地站著五個少年男女,年紀都不大,但個個眼神明亮,氣質迥異於常人,臉上帶著掩飾不住的傲氣與激動。
    劉長老看著這稀稀拉拉的幾個人,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似乎有些失望。
    他枯瘦的手掌一翻,一張明黃色的符籙憑空出現在指尖。他嘴唇微動,對著符籙低語了幾句,指間靈力微吐。那符籙瞬間無火自燃,化作一道赤紅色的流光,如離弦之箭般衝天而起,眨眼間便消失在雲層深處。
    廣場上安靜下來,隻剩下風聲和少年們緊張的呼吸聲。
    約莫一盞茶的時間後,天際陡然傳來一聲清越的銳鳴!
    一道刺目的銀光破開雲層,風馳電掣般激射而來,其速快得隻在眾人視網膜上留下一道銀色殘影!
    轉瞬間,銀光已如流星墜地,“嗤”的一聲輕響,穩穩落在劉長老身前丈許之地,光華斂去,顯出一個身姿挺拔、身著青色雲紋長衫的冷峻青年。
    青年背負一柄古樸連鞘長劍,周身隱隱有鋒銳之氣流轉,目光如電,掃視全場,被其目光觸及的少年無不感到肌膚一寒。
    劉長老微微頷首,與那青衫青年低聲交談了幾句。
    末了,青年目光轉向劉長老左側那五名少年少女,他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隻是袖袍看似隨意地輕輕一拂。
    刹那間,一片柔和的青色霞光自他袖中湧出,如同擁有靈性的綢緞,輕盈迅捷地將那五人一卷而起。五人隻覺得身體一輕,便已穩穩落在了青年身後。
    青年腳下輕輕一點,方才落地時插在青石板上的那柄銀色飛劍嗡鳴一聲,劍身迎風見長,眨眼間化作一柄數丈長的銀色巨劍,懸浮離地尺許,劍身上符文流轉,散發出令人心悸的靈力波動。
    青衫青年身形一閃,已立於巨劍最前端。他頭也不回,隻清冷地吐出一個字:“走!”
    銀色巨劍驟然爆發出一陣強烈的靈光,發出一聲撕裂空氣的尖嘯,載著六道身影,化作一道璀璨奪目的銀色長虹,朝著來時的天際方向,以比來時更快的速度,破空而去!
    隻在廣場上空留下久久不散的靈力漣漪和一道淡淡的銀色軌跡。
    廣場上,百餘名未能進入內門的少年們,無不仰著頭,目光緊緊追隨著那道瞬間遠去的銀色遁光,眼中充滿了無法掩飾的羨慕、向往,甚至是一絲嫉妒。
    “哼!”
    一聲帶著明顯不滿的冷哼如同冷水般澆在眾人心頭。
    劉長老不知何時已站起身,他冷冷地看著這群失神的少年,渾濁的老眼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
    “看夠了沒有?這五人皆是三靈根的資質,天生道途坦蕩,入宗便是內門弟子,自有築基長老親自教導!你們?”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一張張年輕卻大多平凡的臉龐,“若想成為內門弟子,要麽,二十歲前自行修煉至煉氣期圓滿;要麽,便是在每十年一度的宗門大比上,給我殺進前十,用實力說話!”
    劉長老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殘酷的清醒:“不過,老夫奉勸你們,趁早收起這些不切實際的妄想!
    腳踏實地,把心思都給我放在打熬筋骨、辨識材料、錘煉基礎煉器手法上!
    能成為一名合格的煉器學徒,精研器物之道,鍛造出精良的法器、靈器,這才是你們大多數人在這百煉宗裏,最實在、最穩妥的出路!修仙界,從來就不缺心比天高的庸才!”
    這一番話如同重錘,砸得不少少年臉色發白,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
    劉長老不再多言,枯瘦的手掌隨意一揮。
    一道碧綠色的流光自他袖中射出,迎風便漲,眨眼間化作一片足有數十丈方圓、通體翠綠欲滴的巨大荷葉!
    荷葉邊緣靈光氤氳,脈絡清晰可見,散發出濃鬱的木屬性靈氣,穩穩地懸浮在離地三尺的空中。
    “都上來吧!老夫帶你們去外門執事堂報到!”
    劉長老身形一晃,已如一片落葉般飄然落在巨大荷葉的中心位置,穩穩站定。
    少年們如夢初醒,帶著對未來的忐忑和對剛才那番話的咀嚼,紛紛手腳並用地爬上這片巨大的荷葉法器
    。荷葉雖大,但站上百餘人,也顯得有些擁擠,少年們擠在一起,大氣不敢出。
    待最後一人站穩,劉長老單手掐了一個簡單的法訣,口中低叱一聲:“起!”
    巨大的碧綠荷葉微微一震,邊緣垂下的靈光驟然明亮了幾分,形成一層薄薄的光幕,將所有人籠罩在內。
    隨即,荷葉托著這百餘名初入仙門的懵懂少年,平穩地、無聲無息地緩緩升空。
    當升到百丈高度時,荷葉微微調整方向,載著這一船忐忑的少年少女,朝著百煉宗山門深處,雲霧繚繞、殿宇樓閣若隱若現的連綿山脈,悠悠飛去。
    山風漸起,吹得少年們的衣袂獵獵作響,下方那巨大的升仙台廣場,以及更遠處飛劍城的輪廓,都在視野中迅速縮小、模糊,直至被翻騰的雲氣徹底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