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王澄:略懂略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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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雨亭帶頭走出後院,把還在前麵招呼客人的學徒竇言叫過來:
    “你這朝奉已經練了一年,放到大當鋪裏也足夠勝任,你去找你師父,就說我說的,年初就可以給你安排授籙列班了。”
    後者聞言大喜,連連道謝:
    “多謝沈老,多謝沈老!”
    他知道對方這是在給自家新弟子騰位置,也沒什麽不滿。
    這年頭,在官場上如果一個人能減半年磨勘,殺人放火的事情都敢幹,傻子才死賴著不走。
    當場把自己管理的賬目和庫房鑰匙交接給王澄,興高采烈地跑出了鳳麟齋。
    沈雨亭回頭拍了拍王澄的肩膀:
    “老四,從今天開始,你代替竇言在這間當鋪當朝奉。
    【白水郎】需要磨練水性、駕舟、捕魚,你在月港長大,內練外練大成,這方麵應該沒問題。
    但想要做好【朝奉郎】非得另下苦工不可。
    最關鍵的一點就是要有一雙火眼金睛,懂金石之學、鑒賞之術,不論是古玩字畫、珠寶玉器、綾羅綢緞、皮毛衣物,都得樣樣精通才可以。
    還有,在月港開當鋪就少不了跟各種海裏的東西打交道。
    三千淵寶、十萬海珍、各種邪門的符應鎮物、咒怨纏身的老物件等等都有可能在咱們山海會旗下的鋪子裏出貨。
    要是不小心打了眼,一夜間鬧個傾家蕩產,甚至丟了性命都不是沒有可能。
    富貴,你是秀才出身,要比剛入門的普通學徒有見識,你跟為師交個底,這些學問精通多少,眼光又如何?”
    王澄掃了一眼【四海通寶】的錢眼,覺得做人還是要謙虛一點,於是老老實實回答道:
    “略懂略懂。
    古玩字畫、珠寶玉器、綾羅綢緞、皮毛衣物...都懂那麽億點點。”
    說完舉起手中的庫房鑰匙,有些躍躍欲試地提議道:
    “師父,不如試一試手?”
    沈雨亭也有些期待弟子的表現,對一位師父來說,雕琢良材美玉一點點創造出精美玉器的過程,本身就代表莫大的成就感:
    “也好。”
    竇言走了,鳳麟齋的其他管事、夥計卻不會走,全都出來朝著東家的四弟子恭恭敬敬行了一禮,口稱:
    “四少爺。”
    對王澄的態度跟對交錢上課的四錠金竇言截然不同。
    鄭錢站在眾人身邊,盡職盡責地給小師弟介紹這一家當鋪和管事們的情況。
    “咱們鳳麟齋一直都是給山海會培養新人的地方,但不代表不正規,有官府特許頒發的牙貼,生意做到全國都沒問題。
    上上下下一共有‘三房’、‘四櫃’的管事,以後他們都是你的幫手...”
    當鋪裏的三房指的是錢房、飾房、包房。
    錢房管理當鋪的財物,也就是賬房的意思;而飾房和包房主要負責管理不同的典當物,比如金銀首飾和皮布衣物,也是最主要的交易品。
    遇到格外珍貴的寶物如三千淵寶則由錢房統一收藏,這三房中各有管事,地位不低。
    “四櫃”指的是當鋪中專門對外的四位掌櫃,看貨、估價、贖當都由他們管理。
    四櫃又以股權的多少、地位的高低、資曆的深淺,依次分為頭櫃、二櫃、三櫃、四櫃。
    在民間當鋪裏的這四櫃都被尊稱為朝奉,正是水班職官【朝奉郎】的由來。
    除了這些管事的之外,還有一些雇來的小工,包括:“寫票”、“清票”、“小郎”...
    他們隻是認識幾個字,能幫忙做一些輔助工作,比如打包、存倉、拿票贖當等等。
    介紹的時候相應人員一一出來單獨見禮。
    負責管理全局的頭櫃叫趙金寶,已是知天命的年紀,經驗十分豐富。
    要不是有過了三十五歲就不能點亮心燈晉升職官的年齡限製,他上升無門,絕對是朝奉郎中的一把好手。
    他對王澄倒是十分和氣:
    “竇言竇掌櫃以前在咱們鳳麟齋當四櫃,四少爺就頂他的缺,也做個四櫃如何?
    我親自帶一帶您,爭取讓您盡快出師。”
    王澄是為了學本事,不是為了爭權奪利,也不計較座次,點頭答應下來:
    “全憑趙掌櫃做主。
    我剛剛入門什麽都不懂,這鳳麟齋的牌子還在您老身上擔著,還要勞您多多費心,為晚輩查漏補缺。
    總不能讓師父他老人家真的賠本不是?”
    聽到這俏皮話,沈雨亭搖頭失笑:
    “你啊你,你小子能把為師賠窮了也算你本事。”
    趙金寶看著這位老爺新收的小徒弟也暗暗點頭。
    ‘能來學當朝奉的家裏條件都不差,沒有幾錠金子連門都進不了,心高氣傲的是多數,謙遜有禮的才是個例。
    別的不說,在一朝成為【直歲堂官】親傳弟子,鯉魚躍龍門之後,這份不驕不躁就十分難得,是個能成事的。’
    這就是典型的信息偏差,王澄不知道師父家裏到底有多富!師父家裏也不知道他以前有多貴!
    趙金寶又看了一眼自家老爺,見他沒有意見,才對王澄繼續道:
    “四少爺,咱們先說朝奉這一行的禁忌。
    世俗當鋪之中有四不當,神袍戲服不當;旗鑼傘扇不當;皮貨無袱不當;低潮首飾不當。
    後兩項都好說,隻是為了賺錢,不想把東西砸在手裏。
    前兩項則多有殯葬用品或冥物,摻雜壽衣、殮服和各種明器,咱們不是陰門,處理起來太過麻煩,一不小心就會丟了性命。
    憑老爺的本事自然百無禁忌,但咱們遇到的時候沒有把握一律拒收就是,跟這些東西相關的學問可學可不學。
    廢話我就不多說了,這裏有一套昨天剛送來的瓷器,來曆不凡,就請四少爺掌掌眼。”
    從櫃子裏取出一套七八件瓷器,穩穩當當放在桌上,然後才退到一邊。
    不用多說,“玉不過手,金不離目,手不指魚”也是交易時需要遵守的規矩。
    王澄上前裝模作樣地挨個端詳了一陣,眼底一絲金光不斷閃爍,然後十分篤定地說出了自己的鑒定結果:
    “這是前朝雲蒙帝國的青花瓷,看起來應該是同一批次出窯,每一件存世年限都超過了220年。”
    沈雨亭聞言眼睛一亮,饒有興致地問道:
    “憑什麽這樣判斷?”
    王澄一點也不打怵,指著幾件瓷器的各處細節侃侃而談:
    “師父您看,這些青花器底無釉,卻有明顯的旋紋,個別的還有跳刀痕,黏著填砂。
    碗類等小型器的底足中心還有小釘狀突起,這是燒製時特製支架留下的痕跡。
    再加上魚藻圖、纏枝牡丹也是這一時期青花瓷最常見的花色,綜合起來,我有九成五的把握。”
    沈雨亭看著這個意氣風發,酷肖自己的弟子,滿意地點頭讚許:
    “老四,想要就職【朝奉郎】這眼力已經夠用了。
    你在州城濂江書院還下苦功鑽研過金石之學?
    有這份見識可不是區區‘略懂’兩個字就能概括的啊。”
    王澄放下瓷器謙虛道:
    “師父,弟子信奉靠山山倒,靠人人跑,人還是要靠自己。
    所以平時就愛看書,《雲煙過眼錄》、《圖繪寶鑒》、《格古要論》這些全都看過。
    之所以有這份眼力全靠刻苦求學,外加微不足道的億點點運氣。”
    涉及神道修行的學問王澄不敢多學,世俗的學問卻沒問題。
    論見多識廣他不輸給任何同齡人,韓家宗室子弟都未必有他見過的好東西多,底子確實不錯。
    照著【奇貨可居】看到的答案,在腦子裏尋找論據,還不是小菜一碟?
    加上濂江書院這等閩州治最大書院的背景,別人也戳不破他的小小謊言。
    “老四,你跟咱們朝奉郎一脈果然緣分不淺。”
    沈雨亭不斷點頭,繼續鼓勵道:
    “還有嗎?
    如果隻看出這是雲蒙的青花瓷,那我隻能給你定一個合格,還得繼續加練。”
    王澄得到鼓勵,知道現在不是藏拙的時候,指著這些瓷器上的一片片暗色痕跡說道:
    “這些地方看起來像是在地裏埋藏許久留下的土沁,表明它們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見天日。
    一般人可能會以為這是從墓葬裏挖出來的隨葬明器。
    但我知道還有一種情況能造成類似的痕跡,我斷定,這是一批海撈瓷!”
    即使被人特地擦洗幹淨,也遮蓋不了它們的來曆。
    一批隨同沉船在海底中沉睡了二、三百年的瓷器,會被鹹水和暗流的腐蝕衝刷,致使釉麵損壞,好像脫去一層皮,仔細看就能看到一些氣泡狀破損。
    一部分胎腳還會因為被海水長期浸泡,形成一層年代的氧化層。
    就是在原有的胎上形成一層包漿狀,致使胎釉形成一體,呈現出幹燥狀,自然而均勻。
    這些都是海撈瓷的特征。
    內行人一看就知道,它們固然不是商周的,卻也絕對不會是上周的!
    最關鍵的是,王澄還看到了任何凡俗鑒寶知識都看不到的隱藏信息:
    【...瓷器表麵殘留著十萬海珍之‘猴腦海膽’移動時留下的新鮮細微劃痕,隻要找到沉船的地方,就有希望找到一整個猴腦海膽的族群...】
    現在王澄有了名師,有了能自開一脈的符應鎮物匠班銀,隻差在七十二候獺祭魚之前達到命火純陽。
    而【猴腦海膽】在十萬海珍中也至少能排個中品,據說打開外殼之後,裏麵的海膽肉長得像是猴腦,一個海膽就能吃個過癮,更不要說是一群。
    想到這一點,王澄也不免激動起來,說不定隻要這一把,就能讓他徹底完成最後的積累。
    正想詢問師父,這批海撈瓷是從哪裏撈起來的,卻突然聽到鳳麟齋外響起一個怯怯的悅耳女聲:
    “沈老,昨天淑書請您掌眼的那一批海撈瓷怎麽樣了?
    可以確定具體位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