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抱歉

字數:7250   加入書籤

A+A-


    薑梨從大覺寺回來,天已經快要黑了。
    夏緗捧了一盒子花糕過來,“這是王夫人送過來的,給了夫人公子一人一盒,這一盒是給姑娘的。還說姑娘的茶花開得好,她很喜歡。”
    “錢姑娘和錢夫人回她外祖家裏去了,說是等回來便去花圃找姑娘說話。”
    夏緗說話的功夫,錦兒已經把從大覺寺帶回來的梅花分插成了三瓶。
    她拿了一瓶最好的遞給夏緗,“夏緗姐姐,這瓶你等會給娘子帶過去,另外一瓶配了兩支鬆柏,是送給公子的。”
    夏緗聞言便朝錦兒手邊的花瓶望去。
    青瓷瓶裏插著的紅梅配了幾支鬆柏,倒比光是梅花插出來多了幾分清冽的靈氣。
    她笑著道:“你倒會搭配,鬆柏配紅梅,倒有幾分意思。”
    錦兒立刻揚起下巴,帶著幾分得意:“奴婢也是聽姑娘說過,鬆柏耐凍,配著梅花正好,公子正在讀書,恰好襯他的君子之風。”
    夏緗接過錦兒遞來的那瓶梅花,“難為你想得周全。娘子今日還念叨著,說沒有時間去賞梅,若是看到這瓶,定然歡喜。”
    薑梨笑著道:“大覺寺的梅花一直會開到春節過後,到時候我陪著阿娘去。”
    又說了幾句閑話,薑梨才道:“晏將軍把李旺留在我身邊了,你等會去給夷姑說一聲,讓她幫李旺安置一個合適的住處。”
    夏緗有些高興,“如今府中最缺的就是得力的護衛,若是李護衛能留下,往後姑娘去花圃、出門辦事,娘子也能放心些。”
    李旺的本事,薛家上下都清楚。
    如今薛家生意越做越大,卻隻有薑瑾辰一個少年,其餘皆是女眷。這樣一大份家業,難保不讓人眼饞,若是能得到晏行看顧,自然最好不過。
    夏緗捧著梅花站了起來,一點也不耽擱,“我這就去給夷姑說,讓她給李護衛安排一個好住處。”
    夷姑將李旺安置在前院的客房,表明薛家這是將他當客人待了。
    李旺到了此時,心裏反倒平靜下來。
    既來之則安之,既然公子如此看重薑姑娘,他便做好薛家的護衛,也算是替公子分憂。
    ......
    ......
    長樂宮的暖閣裏,地龍燒得正旺,鎏金銅爐裏燃著安息香,融融暖意隔絕了外麵的嚴寒。
    皇後捏著茶盞,盞中碧螺春熱氣氤氳了,卻溫暖不了她語氣裏的沉鬱:“你說什麽?晏行今日不在家中?”
    跪在地上的內侍頭埋得更低,聲音帶著幾分怯意:“回娘娘,晏將軍府的人說,將軍一早便出了城,說是去大覺寺賞梅,至今未歸。”
    “賞梅?”皇後將茶盞擱在描金托盤上,聽不出絲毫情緒,“再過幾日便是他祖父父親和伯父的周年祭,他這時候倒是有閑心!”
    內侍不敢說話。
    皇後揮了揮手,語氣懶怠,“下去吧!”
    內侍低頭退了出去。皇後長歎一聲。
    晏家如今就剩晏行一人,這一年來,皇後屢次暗中讓人幫他在皇上麵前進言,想為他謀個好差事,但他每每以傷未痊愈借口推脫,如今還是賦閑在家。
    難道他想憑著祖上的蔭封,就這樣渾渾噩噩下去。
    皇後用手支著頭,揉了揉太陽穴。
    玉蛾已經上前,輕輕的為皇後按著頭。自從太子被廢後,皇後便有了偏頭痛的毛病,發作起來幾天幾夜痛疼欲裂,夜晚也睡不著。
    禦醫說這病最怕憂思太過,若是能夠保持心情愉悅,大概會好些。
    但身為皇後,操心的事一點不少,又怎能始終保持心情愉悅?
    皇後閉著眼,任由玉蛾在頭上揉捏,好一陣,那頭痛之症才減輕了些。
    “娘娘,以前您常說晏將軍最像老將軍,晏家遭遇如此大難,他一時無法接受也是情有可原,等過了心裏這道坎,晏將軍必然能夠重新振作起來,娘娘也不必太心急了。”
    “本宮能等,可是皇上的恩情卻不能等。”
    皇後緩緩道:“如今皇上還念著晏家滿門忠烈為國捐軀,若是再過幾年這份恩情淡了。加上李成德若當真解了眉州之危,皇上恐怕早就記不得晏家。那時行兒再想有所建樹,便難了!”
    皇後望著銅爐裏緩緩升起的煙絲,苦笑,“他心裏的坎,哪裏是‘一時’能過去的?他嘴上不說,心裏怕是連我也怨上了。”
    玉蛾連忙道:“娘娘已經盡力了!晏將軍是明事理的人,怎會怨您?”
    皇後搖搖頭,“他若真明事理,便該知道,晏家不能隻靠祖上蔭封混日子。他祖父、父親都是在沙場上拚殺出來的,難不成到了他這一輩,要成個隻會賞梅喝茶的閑散將軍?”
    說到這裏,她話鋒忽然一轉,語氣越發沉了幾分,“他也老大不小了,如今守滿了一年孝期,也該相看一門合適的親事了。”
    “娘娘是想為晏將軍指婚?”
    “他父母雙亡,本宮是他姑母,自然有責任過問他的親事。”皇後語氣緩和了些,“鎮國公家的嫡女、慶寧候家的二姑娘,都是知書達理、門第相當的,若是能成,也能讓他收收心,知道自己肩上扛著晏家的擔子。”
    涉及到晏行的婚事,玉蛾不敢搭話。
    皇後擺了擺手,起身走到床榻前。玉蛾拿了一隻軟枕過來,扶著皇後躺下。
    皇後靠在軟枕上,聲音裏帶著幾分疲憊,“明日本宮親自去晏家一趟,你也乏了,先退下吧。”
    玉蛾應了一聲,將帳子放下來,這才放緩了腳步退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皇後閉著眼,卻毫無睡意,眼前反複閃過的,是自己小時候的模樣。
    當時父親還很年輕,身姿挺拔龍行虎步,讓她無比心安。那時晏家和父親便是她的驕傲,讓她從小到大收獲了眾多的羨慕。
    後來她順利做了皇後,兒子也順利做了儲君,都是因為父親山一樣的存在。然而現在父親死了,她的大山也倒了。除了皇後之位,她什麽也沒有了。
    皇後閉了閉眼,一滴眼淚劃過臉頰,悄無聲息落在軟枕裏。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的天漸漸泛起魚肚白,廊下傳來宮女輕細的腳步聲。皇後歎了口氣,坐了起來。
    聽到響動,玉蛾捧著疊得整齊的宮裝走進暖閣。
    皇後坐在床沿,眼眶下麵隱隱發青,又是一夜沒有睡好。
    “娘娘,該梳妝了。”玉蛾輕聲提醒,將衣服擱在一旁的衣架上,取過犀角梳為皇後梳理長發。
    皇後望著鏡中自己憔悴的麵容,聲音有些沙啞:“今日穿那套藍色繡蘭紋的褙子,配珍珠抹額。”
    玉蛾依言取來衣物,伺候皇後穿戴整齊。
    銅鏡裏的女子眉眼間雖仍有倦意,卻因這一身素淨裝扮,添了幾分溫和的氣度。
    辰時末刻,皇後的鑾駕悄無聲息地出了宮門。
    半個時辰後,鑾駕停在晏府門前。府門緩緩打開,管家躬身迎了出來:“奴才參見皇後娘娘,不知娘娘駕臨,有失遠迎。”
    “起來吧。”皇後語氣平淡,踩著腳凳下車,“晏行呢?”
    “將軍正在前廳。”管家低著頭,不敢直視皇後的目光。
    穿過落雪的庭院,前廳的暖簾被內侍掀開,晏行身著藏青色錦袍,正立在廳中。見皇後進來,他微微躬身行禮:“娘娘。”
    聲音不高不低,聽不出情緒。
    皇後打量著眼前的侄子,心頭五味雜陳。
    “身子好些了?”皇後盡量放緩語氣。
    “勞娘娘掛心,好些了。”
    廳內陷入沉默。好一陣,皇後開口,“過幾日便是你祖父和父兄的周年祭,本宮已經讓人備好了祭品,屆時一同去祠堂祭拜。”
    晏行抬眸看了她一眼,“多謝娘娘費心,祭品之事,侄兒自己安排便可。”
    “你安排是你的心意,本宮安排是本宮的心意。”皇後語氣堅定了些,“晏家滿門忠烈,不能委屈了地下的英靈。”
    晏行指尖微微一顫,沒有說話。
    皇後見他神色鬆動,又道:“行兒,你今年已經二十二了。你祖父像你這般年紀時,早已在沙場上立了戰功;你父親更是娶了你母親,兒女雙全。如今你孝期已滿,也該為自己的將來打算了。”
    晏行的睫毛垂了下來,掩去眼底的情緒:“侄兒如今隻想守著侯府,侍奉先祖,其餘的事,暫無打算。”
    “你以為整日躲在府裏,就能對得起你祖父和父兄的在天之靈嗎?”
    晏行:“......”
    皇後見他不語,語氣稍稍緩和,“本宮知道你心裏怨本宮沒能保住晏家軍。可你是晏家的男兒,不能一輩子活在怨恨裏。今日本宮來,是想告訴你,隻要你肯振作,本宮定能幫你重振晏家。”
    她走到晏行麵前,目光懇切,“但你要知道,想在朝堂立足,光靠皇上的恩寵不夠,還得有堅實的後盾。你如今身邊缺個能幫你打理家事的內助,所以本宮想為你相看一門親事。”
    晏行的身體僵了一下,終於抬起頭,“娘娘想讓我娶誰?”
    “鎮國公家的嫡女沈清沅,你認識的。”皇後語氣柔和下來,“清沅那孩子知書達理,若你娶了她,定能得到沈國公的支持。還有慶寧候家的二姑娘羅靜婉,性子溫婉大氣,是管家的一把好手。”
    她以為晏行會至少斟酌一二,卻沒料到他想也不想便開口拒絕:“多謝娘娘費心,我暫無娶妻的打算。”
    “這兩門親事對你、對晏家都百利而無一害。”皇後道:“你若是不喜歡這兩位姑娘,本宮還可以為你相看其他合適的姑娘。”
    “我隻是覺得,如今並非談婚論嫁的時機。”晏行坦然道:“晏家剛經曆變故,我又傷勢未愈,娶妻的事,日後再說。”
    “傷勢未愈?”皇後的耐心終於消磨殆盡,“這一年來,你屢屢以傷勢未愈搪塞本宮,可本宮要讓禦醫為你診治,你卻每每拒絕,莫非真當本宮可欺?”
    皇後恨鐵不成鋼,“晏行,你醒醒吧!你當真以為你什麽都不做,就能安穩到老?沒有兵權在手,晏家遲早會被人吞得連骨頭都不剩!”
    “我自有分寸。”晏行的聲音冷了下來,“娘娘若是為了親事而來,那侄兒隻能說聲抱歉。”
    “你自有分寸?”皇後語氣中染了怒意,“你所謂的分寸,就是眼睜睜看著晏家敗落?就是讓你祖父和父親在地下不得安寧?晏行,你告訴我,你到底在怕什麽?”
    晏行的拳頭緊緊攥起。
    他怕嗎?他當然怕。他怕自己像祖父和父親一樣,遇到不明之君。
    “娘娘,”晏行坦然迎上皇後目光,“我知道你是為了晏家好,可親事我斷不能答應。”
    皇後的聲音帶著顫抖,加重語氣道:“既然你執意如此,本宮也不再強求。隻是你要記住,你是晏家唯一的男兒,重振晏家的重擔,你扛不扛得起,都得扛著!”
    她說完,轉身便往外走。
    晏行站在原地,望著皇後離去的背影,久久沒有動。直到靳長川走上前來,“阿行,你沒事吧?”
    “沒事,”晏行一臉平靜的走出屋子,朝著放兵器的庫房走去。
    昏暗的光線下,靠牆的博古架上擺滿了物件。祖父用過的青銅劍,父親的銀槍,伯父戰死時留下的鎧甲......,這些都是晏家的榮耀。
    他一件件看過去,停在最後那把劍上。
    這是父親當年送給他的及冠禮,從眉州回來,他便將劍放在了這裏,再也沒有動過。
    他握住劍柄,輕輕一拔,“錚”的一聲輕響,眉州的兵戈鐵馬滾滾而來。
    漫天風雪中,震天的廝殺猶在耳畔,那被將士們鮮血染紅的雪地,如同一條紅色的河流,緩緩而粘稠的席卷過來,緩緩將他淹沒。
    晏行臉色蒼白,猛然將劍入鞘,彎著腰大口大口喘氣。
    靳長川扶著他坐下,又從袖中取出一枚藥丸塞入他口中。
    晏行吞下藥丸,臉色慢慢恢複了些。
    靳長川這才道:“你身上的毒已解,但心脈受損不是一日兩日便能養好。平日一定注意不要大喜大悲。”
    晏行喉結滾動了兩下,聲音帶著剛緩過來的沙啞:“多謝。”
    靳長川將他手中的劍重新放回博古架,語氣沉凝了幾分。“安王很快就到平陽了,阿行,接下來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