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畫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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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鐵準時抵達嘉興站——一座被蔥蘢秋意深情環抱的“森林火車站”。
    下午四點的秋陽,帶著水鄉特有的溫潤與一絲爽利的金輝,如同上好的陳年黃酒,潑灑在任無鋒和秋伊人身上,鍍上一層暖融融的光暈。
    兩人在車上已經商量好了行程,因此下車後目標也很明確,直奔月河街區而來。
    根據“二十四節氣”,哦,不對,確切的是根據女性的“十二節氣”的推薦名單,任無鋒選了一家臨水民宿,和秋伊人辦理了入住。
    兩人的房間相鄰,陽台幾乎相接,名字也頗有古意——“秋水長天閣”與“攬月聽濤居”。
    “秋水長天閣”與秋伊人的名字相契,自然是由秋伊人入住。
    “攬月聽濤居”便由任無鋒暫時做主了。
    辦理入住的時候,秋伊人堅持著交了她自己房間的房錢。
    任無鋒不願在這種細節上爭執,也就沒有強求,不過也回絕了秋伊人要給他出房錢的企圖。
    推開各自吱呀作響、散發著桐油清香的木窗,同一條古老的運河便在眼前緩緩鋪陳開來。
    秋天的河水似乎比夏日更顯澄澈深邃,宛如一塊流動的墨玉,倒映著兩岸斑駁的青磚黛瓦和柳枝上初顯的、如同碎金般的點點淡黃。
    一艘烏篷船影悠然劃過,船尾拖曳出長長的、碎金般的漣漪,攪碎了水麵的寧靜。
    空氣裏,混合著水草的清新、百年木結構建築的滄桑氣息,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屬於秋天的、幹燥的桂花甜香,以及河水特有的、帶著曆史沉澱感的微腥。
    安頓好行李任無鋒也沒有什麽行李,秋伊人也就一個小旅行包),簡單洗了把臉,兩人都下了樓來。
    背著畫板的秋伊人走到河邊,望著如詩如畫、流淌著曆史餘韻的江南秋色。
    她的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對任無鋒說道:“學長,我現在就想畫這初秋的河景與暮色,畫這枕水人家的煙火與滄桑!”
    隨即她秀眉微蹙,帶著一絲可愛的、學者式的嚴謹懊惱,道:“可惜——
    顏料隻有基礎色,畫板倒是帶了,但沒有大張的、適合渲染曆史厚重感的水彩紙。”
    任無鋒嘴角揚起微笑。
    他很自然地牽起秋伊人微涼的手,掌心滾燙有力,包裹著她纖細的指尖,道:“去買就好了。
    紙墨丹青,江南人文之地,難道還怕買不到?”
    秋伊人點了點頭,打開手機搜索附近的丹青店。
    他們穿梭在月河午後漸染秋意的青石板巷弄裏。
    初秋的風帶著涼意,吹拂著秋伊人素雅的靛藍棉長裙裙擺。
    很快,在一條僻靜的老街深處,簷角高翹處,他們找到了一家名為“墨韻留香齋”的古樸畫材店。
    鬆香、陳年宣紙、徽墨的淡雅氣息與淡淡黴味混合成一種獨特的、令人沉醉的藝術與曆史韻味。
    秋伊人仔細挑選了一疊質地堅韌、略帶紋理的中紋水彩紙。
    又買了兩支急需補充的畫筆:一支中號鬆鼠毛水彩筆用於渲染,一支彈性極佳的狼毫勾線筆用於勾勒古建細節。
    任無鋒則敏銳地發現角落裏一卷被束之高閣、略帶微黃和斑駁水漬的仿古宣紙。
    “此紙甚妙。”
    任無鋒抽出一張宣紙,手指摩挲著,感受著其獨特的粗糙肌理。
    他的神情愜意愉悅,對著好奇的秋伊人說道:“看這簾紋與色蘊,應是早年仿宋羅紋紙的餘料。
    其暈染效果古拙蒼潤,最合你筆下欲抒之秋意江南。”
    秋伊人也上手摸了摸。
    然後她就抽出了一遝宣紙,一起去到收銀台結賬。
    買好紙筆,時間已近黃昏。
    夕陽的金輝帶著初秋特有的澄澈力度,為水鄉的粉牆黛瓦、小橋流水鍍上了一層溫暖而略帶蕭瑟的金邊。
    光影對比強烈,曆史的輪廓在暮色中愈發分明。
    任無鋒和秋伊人尋了一處臨河、視野開闊的景觀殊絕處,坐在了有幾株葉片已羞赧染紅的楓樹點綴的石階上。
    當然,坐下之前,任無鋒用兩張很貴的宣紙墊在了兩人身下。
    沒關係,反正我們任公子不差錢。
    秋伊人支起自己帶來的楓木畫板,如同戰士展開她的陣地。
    她鄭重地鋪上那張略帶微黃水漬的仿古羅紋宣紙,擠開幾種顏料——群青、鎘黃、赭石、佩恩灰、一點胭脂紅——,開始作畫。
    任無鋒則隨意地坐在旁邊更高一級、被歲月磨得光滑的石階上。
    他的長腿舒展,神情慵懶而愜意,偶爾望天,時而觀水,更多時候目光則落在秋伊人美麗而專注的臉龐和她的畫板上。
    十裏江南美景,不及眼前佳人一分。
    而秋伊人凝神靜氣,專注於創作。
    她先用狼毫勾線筆蘸取赭石與佩恩灰精心調和的淡墨,在仿古宣紙上以精準而富有書法意味的線條勾勒了起來。
    眼前蜿蜒如曆史長河的河道,
    古樸滄桑的石橋她特意強調了橋拱的券石結構),
    臨水而築、馬頭牆錯落的人家,
    以及河對岸那幾株金邊初顯、見證過無數春秋的銀杏和葉片如火的楓樹……
    秋伊人的筆觸細膩靈動,對古建築結構的把握得益於曆史係深厚的功底,精準還原了江南民居的穿鬥式梁架特征;
    她對光影的捕捉也顯現出驚人的天賦,暮光在粉牆上的移動被她敏銳捕捉。
    然而,在表現初秋河水倒映天空與岸邊暖色調建築的複雜色彩過渡,以及如何捕捉那帶著清冽曆史質感、轉瞬即逝的秋日暮光氛圍時,她微微停頓,有些躊躇——
    “伊人。”
    任無鋒低沉的聲音在暮色中適時響起,道,“你看水麵那處高光。”
    任無鋒站起身。
    他高大的身影在秋伊人身邊投下帶著暖意與安全感的陰影。
    任無鋒手指精準地指向河麵一處跳躍的碎金,對著側頭過來的秋伊人說道:“此非單純亮黃。
    細察之,乃夕陽鎘金混合了天空漸深之群青冷調,此乃秋日天高氣爽之征。
    更有對岸楓樹倒影之暖赭與銀杏葉之淡金。
    《長物誌》有載楓葉‘霜後色丹如醉’,而此銀杏樹齡恐逾百年,見證此地漕運繁華。
    此實乃冷暖之激烈碰撞與短暫交融,恰似這運河承載之千年興衰。”
    任無鋒俯身,氣息帶著秋陽與墨香的味道拂過秋伊人耳畔,道:“勿懼色寡。
    效法宋人‘積墨’‘破墨’之法,以群青加大量水打底,鋪出冷調水基,喻曆史之深沉。
    趁濕,以筆尖飽蘸飽和鎘黃”。
    任無鋒做了一個快速精準點染的手勢,如同指揮一場色彩的交響,指導著秋伊人道:“如‘點苔’般精準置於反光最強處,任其自然暈開,與冷色基底碰撞激蕩,喻刹那之輝煌。
    至於邊緣處——”
    任無鋒拿起一支枯筆示範,道,“蘸取赭石,枯澀掃出楓樹倒影之暖意輪廓,仿若史冊中殘留之暖色記憶。
    大膽潑辣,方得蒼茫秋意!”
    秋伊人依言嚐試,摒棄了小心翼翼的混合,轉而運用更直接、更富表現力與曆史感的“破墨”點染和枯筆技法。
    群青的冷冽深沉基底上,飽和的鎘黃如金豆炸開,迸發出耀眼的生命力,
    與赭石枯筆掃出的、沉澱的暖痕激烈碰撞、交融滲透,
    在有限的色彩下果然呈現出更震撼、更富張力、也更符合秋日暮色蒼茫與曆史厚重感的光影效果。
    秋伊人驚喜地側頭看心上人,眸中滿是歡喜與仰慕。
    任無鋒嘴角噙著笑意,指著畫板示意她專心作畫。
    秋伊人輕輕頷首,又凝聚精神於畫筆。
    夕陽的金輝如同倫勃朗的聚光燈,勾勒著女孩完美的側影:
    光潔飽滿如宋瓷的額頭,
    專注而微蹙、如同承載著曆史重量的秀眉,
    長睫低垂投下扇形的、憂鬱的陰影,
    挺翹如膽瓶的鼻尖,微微抿起的、如同含苞待放花瓣般柔軟卻堅韌的唇。
    秋伊人執筆的手指纖長白皙,手背上無意沾染的一小塊群青痕跡,像一枚小小的、象征探索的藍色徽章。
    幾縷墨色的發絲被晚風調皮拂起,沾在她專注時無意識輕咬的下唇上,平添一抹脆弱與倔強。
    秋伊人整個人沉浸在創作的世界裏,渾然忘我,周身散發著一種驚心動魄的、聖潔專注又充滿知性力量的美。
    於是,就在秋伊人全神貫時,任無鋒悄悄抽出了一張宣紙,拿給一支鉛筆,目光鎖定著專注的美女畫者,塗抹了起來……
    光影變化轉移,天色漸黑,終於至於完全進入夜色。
    當秋伊人終於作完畫,長舒一口氣,帶著滿足與思考的餘韻轉頭看向心上人時,映入眼簾的,是他如同米開朗基羅審視大衛原石般銳利、燃燒著熊熊創作烈焰的眼神,以及——
    他膝蓋上攤著的紙頁。
    秋伊人好奇地湊近,隻看了一眼,她整個人如遭雷擊般僵在原地,瞳孔瞬間放大!
    ……
    ……
    那張粗糙的紙頁上,沒有精致的五官細節,卻以狂放不羈、力透紙背的塊麵、線條和象征性色彩,
    無比精準、無比生動、無比傳神地捕捉到了——
    秋伊人她自己!
    那個沉浸在秋日暮色與水鄉風物中、渾然忘我、像是在閃閃發光的女孩!
    神韻之準確,氛圍之濃鬱,情感與思想之飽滿,技藝之高超,簡直登峰造極!
    這不僅僅是一幅肖像速寫,更像是一道準確攫取靈魂的閃電。
    這不僅僅是技法的呈現,更是“得意”的精髓。
    對比而言——
    秋伊人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畫作。
    她的作品更像是幼兒塗鴉,完全不上檔次。
    “這……這……”
    秋伊人震驚得有點語無倫次。
    她平時清靜涼澈的眸子裏充滿了難以置信的光芒,如同發現了稀世珍寶。
    她的臉頰瞬間燒紅,如同天邊最豔麗的火燒雲。
    盡管之前也見過學長的畫作,知道他的水平很高。
    但秋伊人沒有想到,學長的繪畫水平可以高到這種程度。
    秋伊人也從未想過,自己會有榮幸成為別人筆下如此震撼、如此充滿生命力的藝術品的原型,而且是用如此原始、如此簡單而又如此天才的方式完成!
    這當然是一種榮幸。
    任無鋒看著她震驚到失語的模樣,輕笑了笑,他將剛完成的畫作輕輕遞給她,道:“我很久沒有這麽用心去畫一幅作品了。
    喜歡嗎,我的繆斯女神?”
    秋伊人幾乎是搶一般接過那張粗糙卻重若千鈞的紙,心中翻江倒海,震撼、感動與一種被深刻理解的狂喜交織。
    秋伊人抬起頭,望向任無鋒。
    平時很是安靜的女孩眼中水光瀲灩,貝齒輕咬著下唇。
    秋伊人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占有欲和一絲嬌憨的急切,聲音微顫卻異常清晰,道:“這幅畫……我一定要!
    它是我的!
    誰也不給!”
    任無鋒聞言,用手指輕點了點她的額頭,哈哈大笑。
    他清朗的笑聲在夜色中的水巷回蕩,帶著無盡的寵溺,道:“傻瓜,本來就是專門為你畫的呀!
    不給你,還能給誰?”
    秋伊人輕捏著那張畫,仿佛攥住了無雙珍寶。
    她愣愣看著男人。
    這一刻,秋夜的燈火、流淌的長河、古老的石橋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隻有眼前這個為她作畫的男人,
    笑容晏晏,
    光芒萬丈,
    永不磨滅。
    糟糕!
    要死了!!!
    這回真的遭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