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真相全部揭開，作為局外之人的埃裏克，也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一直以來，壓在阿萊娜老師達妮婭身上的，是賈碧對自己的責怨。對於妹妹的死，她真正無法原諒的人是她自己。
    在這一刻，埃裏克對她的同情甚至要大於那位在邊境苦熬了幾十年的達妮婭修女。
    “可隻有達妮婭修女一直活在這世上，賈碧大修女才能繼續恨她，不是嗎？”
    埃裏克還是開口了，“在她生命終結之前，你都可以選擇不原諒她。”
    賈碧看著他，“殿下的意思是？”
    “讓她換個地方待著吧，不回聖女修道院了。”埃裏克說道，“哪裏的修道院都好，讓她活下去，你知她她不知你，你不必見她，更無須原諒她。”
    有人可恨，總比隻能恨自己要好。
    賈碧目光低垂，無聲地歎出一口長氣，又低下頭來。
    “聖女院一切決定，皆由聖女殿下定奪。”
    埃裏克也鬆了口氣。
    她這樣說，那就是答應了的意思。
    他已經後知後覺地察覺到，無論是賈碧向他示好，還是眼下說不上完全和解的讓步，大概都有聖女的意思——既是出於對賈碧的保護，也是為聖女修道院的未來考慮。
    “我今天已經累了。”
    剩下的事情，埃裏克相信賈碧自己會安排妥當，“賈碧大修女，聖女院這邊的事情就交給你了。”
    賈碧低頭行禮，“殿下慢走。”
    阿萊娜走在後麵，也對她深深一禮，然後才跟上埃裏克。
    離開聖女院，兩人又在修道院裏其他地方轉了轉，才返回聖女精舍。埃裏克去問候聖女老人家，讓阿萊娜也跟隨一起。
    “我以為你要等我死了才能解決這個問題。”聖女開口道，看樣子已經知道了聖女院那邊的事情。
    “明明這是您一句話就可以直接解決，也早就可以解決的事情。”埃裏克抱怨道。
    阿萊娜看了他一眼，腦袋埋得更低，腳步卻又往他那邊又靠近了些。
    聖女反而露出一點笑容，“我當然可以解決，但我想看到的，就是你用自己的方式來解決。”
    他成為準聖女也就這一個月的事情，埃裏克才不相信這是聖女特地留下來考驗自己的難題。
    “您真是思慮深遠。”
    聖女就當沒聽出來他的陰陽怪氣，看著他和阿萊娜，目光在後者身上多停留了一會兒，問道：“除此以外，這一天下來你還有別的想法嗎？”
    “聖女院的女官太多了。”
    埃裏克直言不諱，想到什麽便說什麽，“一個人能完成的事情，被分給至少三個人去做，這樣效率反而變低了。”
    聖女未表態，又問：“然後呢？”
    “真正代替您做決定的，隻有賈碧大修女一人，這邊的人又太少了。”埃裏克說道。
    “因為真正能讓我信得過的，也隻有賈碧。”聖女回答了他的第二個問題，“無論是忠誠，還是她的能力。”
    她頓了頓，問道：“你提出了問題，有自己的答案嗎？”
    “還沒有。”埃裏克搖頭，“這是我第一天接觸聖女院的事務，最多隻算了解了個皮毛，還需要更多的時間。”
    聖女發出一點不知道是讚同還是質疑的聲音。
    “但我沒這個時間。”埃裏克繼續說道，“因為聖女殿下安排的其他課程同樣重要，所以我打算讓阿萊娜就在聖女院那邊待著，接觸、熟悉然後學習，為我總結。”
    “那是我的聖女院。”聖女往前探了探身子，“你讓一個不忠於我的人整天在那待著？”
    “……”
    阿萊娜想說話，埃裏克先開口了，“阿萊娜現在是我的人，而我是殿下的人，哪有什麽不忠。”
    “謔……你說你是我的人。”
    老人想表現出不滿，自己卻忍不住笑了起來。
    “哎……你這副油嘴滑舌的樣子，真讓我擔心未來的聖女修道院會變成什麽樣。”
    “耶拉創造萬物，本來就希望這個世界變得千姿百態，豐富多彩，變化即是神的期許。但無論怎麽變化，這裏都會留下您的意誌，還有一些和您一樣虔誠、被神明所眷顧的人。”埃裏克回答道。
    聖女對他這個回答格外滿意，笑了笑，也就沒對阿萊娜去聖女院進修的事情再說什麽，雖然她本來就沒有反對的意思。
    而在埃裏克準備離開的時候，聖女指著阿萊娜，說了一句“聖女院有聖女院的規矩、你要給她一個明確的身份”。
    埃裏克想了一下，“殿下認為‘準聖女的老師’如何？”
    聖女皺眉，“就沒個簡潔一點、好聽一點的稱呼嗎？”
    “我們的身份都是殿下給的。”埃裏克說道。
    聖女直接擺擺手，讓他退下。
    回到旁舍，埃裏克是真的有些累了，直接去房間裏躺著了。阿萊娜跟著進來，“殿下，您要洗澡嗎？”
    “待會兒再說吧。”埃裏克閉著眼。
    “是。”阿萊娜沒有離開。
    黑暗之中，他感覺一雙手伸到了他的領口，慢慢解開那些刺繡、花邊與寶石共同編織的精致束縛，讓他透了口氣。
    埃裏克睜開眼，阿萊娜將他領口稍微拉開一些便停止了動作，她隻是想讓他躺得舒服一些。
    “你去休息吧。”埃裏克說。
    “我幫殿下把衣服掛起來。”阿萊娜拉著他的衣服，兩眼看著他，也沒有要勉強的意思。
    埃裏克還是起身脫下了外麵的禮服，交給阿萊娜，“我必須得穿這套禮服嗎，聖女殿下平時都隻是穿著一套樸素的修女服而已。”
    “因為聖女殿下已經在這裏生活了六十多年了。”阿萊娜整理著禮服，“無論穿著什麽，她都是這裏的主人。”
    “原來我的身份是這套衣服給的。”埃裏克說道。
    阿萊娜立即看了他一眼，發現他並沒有什麽別樣的情緒，還帶著點開玩笑的笑容，便也放鬆下來，“殿下不需要這套衣服來維持身份，但修道院的其他人對殿下還不熟悉，需要這一層表麵的裝飾來建立您的權威。”
    埃裏克臉上的笑容卻變淡了，“但我不會在這裏停留太久。”
    阿萊娜看著他，“殿下……”
    “別在意，我是說相對於在這裏一住就是六十年的當今聖女。”埃裏克說道，“至少最近一兩年，我是離不開這座修道院了。”
    阿萊娜猶豫了片刻，還是問道：“殿下為什麽執著於離開這裏呢？”
    “不說別的，一輩子待在一個地方，才是讓人窒息的吧。”埃裏克反問，然後便看到她臉上一閃而過又很快隱藏起來的不解。
    對了，對這個世界上的人來說，一輩子待在一個地方才是常態，東奔西走通常是無可奈何的選擇。
    那些行走大陸的所謂冒險者，才是背離社會主流的少數人。就像聖女對他叔叔埃德加的評價，她更看好的並非他闖蕩大陸留下的響亮名聲，而是他毅然回歸家族的選擇。
    “總而言之，我遲早都會離開這裏。”
    埃裏克看了眼房間門口，湊到阿萊娜耳邊，“不過這件事不能讓聖女知道。”
    雖然她老人家在他成為準聖女的第一天就已經知道了，不過短期內再提起來，顯然會是個麻煩。
    “當然……”阿萊娜消化著這件事，又補充了一句，“我是殿下的人。”
    埃裏克看了看她，發現她眼裏更多的是堅定。
    好吧，看來是忠誠方麵的意思……就像他之前對聖女說的那樣。
    “我還是先去洗個澡吧。”
    看著埃裏克走出房間，又看了看搭在手臂上的禮服，阿萊娜發了會兒呆，將衣服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