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闖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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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祠堂後院的小屋,是林耀堂工作的地方,需要縫的屍體通常會被送到這個地方來。
    屍體麵上最後一針縫完,原本的麵目全非,現在卻是一張布滿滄桑裂痕的臉,乍看之下就像皺紋,隻是這些皺紋紋理太過雜亂,太過猙獰。
    鄭師傅70歲高齡,眼裏不見渾濁,手勁也勝過年輕,如今這張臉比原先的老了不止二十歲。
    林耀堂神情淒然,他的師父緊閉的雙眼底下缺了顆眼珠子,聽搬屍的人說找不到了。
    但作為二皮匠,林耀堂理應要給屍體裝上顆假眼,但他遲遲下不去手。
    縫完那最後一針,他的手冰冷到發腫發痛,實在控製不住顫抖,連捏針都有問題。
    每次掀開師父的眼皮,他總能看到一顆血絲布滿的眼在瞪著他,瞪得他心裏發怵,瞪得他脊骨發寒。
    不能全屍上路,林耀堂覺得愧對師父。
    他給屍體蓋上了新的白布,針線落地,林耀堂跪在地上,長呼一聲:“恭送師父上路!”
    門頭上的燈籠吱呀晃動得厲害,一陣風轟然闖入,吹滅了蠟燭。
    緊接著傳來一聲聲渾濁又沙啞的痛苦呻吟,像是被掐住了喉嚨,一遍遍在陰暗的室內徘徊回響,在頭頂、在身側、在眼前——
    “好痛啊,好痛啊……”
    是師父在喊痛。
    林耀堂的臉看不清血色,捂著自己的耳朵,弓著背哭喊:“師父別叫了,別叫了,安心走吧,走吧。”
    不知哪裏又吹來一股怪風,直接把白布掀開,露出了屍體的上半身。
    林耀堂麵容一僵,眼睜睜看著屍體的上半身直立了起來,伴隨著嘎吱嘎吱的聲響。
    那稀疏又幹枯的白發緩緩掃動,從屍身肩頭掃到後背,頭也嘎吱嘎吱轉了過來。
    鄭師傅雙目閉著,卻突然張開嘴說話:
    “這是報應啊,我鄭鐵實竟然死無全屍,死無全屍啊。”
    “畢生的心血全交到你手上了,你要我死無遺憾,還是含恨而終啊?”
    “師父我……”林耀堂的聲音抖得比手還要厲害,他不敢承認,他的手已經拿不穩針了。
    “這一門真要斷送在你這裏了?!”鄭師傅厲聲質問,整張臉開始變得扭曲,再次碎裂,一塊塊肉掉落了下來。
    林耀堂驚得失了聲,他最後替師父做的事,師父不願意接受,這一幕,像一把尖銳的刀子,在割裂他的靈魂,無邊無際撕扯折磨著。
    鄭師傅死了,也帶走了絕技,二皮匠這一行終究沒能傳承下去。
    他有罪,他的師父來清理門戶了。
    屋子裏黑暗的角落,突然冒出了許多陰慘慘的靈魂,呼哧呼哧飄浮著,不斷在林耀堂身邊竄來竄去,哭嚎的聲音尖銳、沉悶、淒厲。
    林耀堂禁不住這樣的畫麵,心裏一絞,身體一軟,整個人伏在地上,猛地磕起了頭來。
    砰!砰!砰!砰!
    林耀堂瘋狂磕頭,嘴裏不斷嚷著:“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
    關內一幕幕,關外的紅官都看在眼裏,他知道如果再不阻止,林叔會死在裏麵。
    他不得已出聲引導:“林叔,你身後的門,走出來就沒事了。”
    可關內煞氣太重,林耀堂神誌不清地磕了一腦袋的血,魔怔一樣叨叨著。
    而金剛傘下的林耀堂,全臉發青,嘴唇發白,額頭直冒冷汗,全身顫栗,表情十分痛苦。
    紅官麵色冷峻,沒有多想,直接擲出一條紅線。
    紅線一頭纏在自己手指上,一頭係在前方童子脖子上,接著撒出一把銅錢,用銅錢開路。
    隻見銅錢向前滾進了黑暗處,紅官雙眼一閉,再次睜開,看到的已經不是那間陰暗的小屋了。
    而是更黑的小屋,隻有一支燃到盡頭的蠟燭,和一扇窄窗投進的些許光。
    屍體不見了,林耀堂也不見了。
    而外邊,吹鑼打鼓的喧鬧。
    鞭炮一響,紅官突然醒悟過來,已經是披麻戴孝的模樣。
    他知道這是什麽地方!
    曾經是他最想逃離的地方,現在又莫名其妙地回來了。
    可他明明闖入的是林叔的關……
    這個小黑屋曾關了他三天三夜,直到外邊的喜事辦完。
    如果是白事,也辦完了。
    可惜他這一身孝服不在靈堂,卻在喜堂。
    這時候的他也隻有10歲,他打量著自己被繩索勒傷的小手腕,一股悲憤直湧心頭。
    這股悲憤,哪怕他用十來年的時間,也無法消弭。
    可他為什麽偏偏就入了這樣的關?
    聽上一任關煞將說,闖關者會經曆一場瀕死體驗,即使關煞將能看到關內的大部分情況,但不能感同身受,畢竟關煞將隻守不入。
    從過往的守關經曆得知,本命關會將人的痛苦放大,再被闖關之人具象成為某種極具攻擊性的東西來傷害自己,如果能順利逃脫釋懷,或者反製,就意味著闖關成功。
    這是他第一次貿然闖關,也沒工夫去計什麽後果。
    要是真和上任關煞將所說,在這裏他即將麵臨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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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他為什麽沒有瀕死記憶?
    現在的他隻覺得口幹舌燥,渾身刺痛,特別是大腿和臉頰,應該是被關進來很長時間了。
    紅官再次打量了下身處的環境,門被上了鎖,窗戶也被釘住了,隻有外邊人開門,才有可能逃出去。
    當年是林叔救了他,他才成功逃離出去……
    難道……這是他們兩個人的關?
    這時,外頭傳來一聲試探性輕呼:“少爺?少爺?”
    果然是林叔的聲音!
    “林叔我在!”紅官踉蹌走到門邊,貼著門回應。
    “少爺您先等著,我馬上來救您出去,等著啊。”
    “林叔等等……”紅官有些發不出聲來,是之前哭得嗓子都啞了吧。
    他是來帶林叔離開的,怎麽變成林叔來救自己了?
    外頭的聲音又沒了,林叔走了。
    估計是去找鑰匙了。
    當年的林叔確實是找到鑰匙開了門,才把他放走的。
    現在外麵應該還在辦喜宴,之前被他披麻戴孝衝撞了一回,解家人恨不得當場把他給埋了。
    為了讓喜事順利辦下去,解家人當著眾賓客的麵,在他身上撒了錢,還造了個“見官見財”的說法。
    眾賓客不傻,知道他是紅官,是關煞將傳人,是解家小少爺。
    解家小少爺會在父親大喜之日披麻戴孝?總不能是為新郎官解伯仁吧,也不可能是接待賓客的紅官繼母吧。
    這出紅白事鬧得實在荒唐,解家主事解伯仁氣得心病發作,險些當場紅白交替。
    直到解家老二解仲昌說出“見官見財”的寓意,才讓事態得到了緩解。
    眾人為了圖個吉利,也就順著這個說法了。
    解仲昌叫人將哭鬧的紅官五花大綁拖走,就以證婚人的身份,給賓客們賠禮道歉。
    前堂紅紅火火熱熱鬧鬧,後院小黑屋淒淒慘慘冷冷清清。
    關進小黑屋之前,他被解家老五解少合吊起來鞭打,說是家法伺候,還要罰他跪宗祠給全家老少祈福消災。
    從這一年開始,紅官被認為是解家的災星,不是解家曆代供奉的辟邪免災的災星官,而是降災引厄的災星。
    之後,在解家的香堂裏,災星官的牌位底下,都放著紅官的生辰八字和胎發,以示“鎮壓”。
    從此,紅官做什麽事,都在災星官的眼皮子底下,解家人相信如果紅官要給家族帶來不幸,災星官一定不會坐視不理。
    “今天我就替大哥教訓一下你這個不孝子!”解少合重重甩了紅官大腿一鞭子。
    “我不是解家人,你憑什麽打我?”紅官目光發狠地盯著解少合。
    “小小年紀就生反骨了?反上天了都!我告訴你,解家的反骨生在哪,就折在哪!”解少合拔高音量叫囂著,一手拿鞭,一手掐紅官的臉,“還敢說你不是解家的種?”
    紅官沒有吭聲,眼淚直流。
    他不想因被打而掉眼淚,但眼淚就是忍不住。
    解少合不爽這樣頑固不服管教的人,更不爽他那雙會罵人的眼,看著他就想多扇兩巴掌。
    解少合打人習慣往一個地方打,鞭子隻甩紅官大腿,巴掌也隻打右邊臉,就算這一巴掌蓋下去,打到口角流血了,隻要紅官不求饒,他就不會停。
    “我是你長輩!是你五叔!你剛用的什麽眼神?什麽眼神?不服氣是吧?嘴硬是吧?看你能強到什麽時候?”解少合擰著紅官青腫的臉,越來越使勁。
    “呸!”紅官一口血直接吐到對方衣服上。
    啪!啪!
    兩鞭子狠狠甩下,解少合氣得鼻孔放大,這可是他特意為今天準備的衣服,就這麽給糟蹋了?
    “老子……”解少合雙手叉腰,氣得來回走動,“老子等會還要出去敬酒,你……”
    看紅官還是一副寧死不服的樣子,解少合知道打他沒用,既然他那麽喜歡披麻戴孝,那就讓他這輩子都沒機會穿上。
    “喜歡穿,我讓你穿!讓你穿!”解少合把鞭子扔在一旁,動手脫他的喪服。
    “不要!別脫我的!走開!”紅官掙紮著尖聲大喊,“你要讓我母親死不瞑目嗎?你怎麽敢?”
    有人宴爾新婚,有人屍骨未寒。
    紅官今天這一身喪服,為的是自己的生母。
    如果連披麻戴孝都做不到,他枉為人子。
    解少合瞪眼一呸,大罵:“你母親?你母親在外邊招呼客人呢,你給誰披麻戴孝?”
    他說的是解老大的三房姨太,最寵的心尖兒,但是現在,不也強顏歡笑給入門的四房姨太招呼來賓?
    紅官掙紮中,不顧腿上的疼痛,抬起兩隻腳直接踹到了解少合臉上。
    解少合臉上吃疼,反手過來就是一巴掌,打得紅官吐了血。
    “你憑什麽打我?就因為我剛死了父母嗎?”紅官哭紅了鼻子,依然是擰著脖子。
    “讓你胡說八道,讓你詛咒我們……”解少合扯下了紅官的孝帶,揉成一團,強硬塞進他嘴巴裏。
    接著就叫人將紅官關進了小黑屋反省。
    他母親前些天剛死,在外頭病死的,死的時候隻有一張草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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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他發現,屍體早已僵硬,他哭得眼睛都腫了,跑回解家找人,誰知撞上了媒婆。
    媒婆正給謝老爺子說親。
    “我母親剛死,您就迫不及待娶新房了?”紅官紅著眼,眼淚鼻涕一起落下。
    媒婆一聽,眉頭皺到飛起,不可思議地瞟向變了臉色的謝老爺子,心想這波黴頭觸到家了。
    “死了就埋,哭哭啼啼幹什麽?”解伯仁沉著臉喝了一口茶,咬到了茶葉,眉頭一皺吐回杯子,往茶幾一摔,氣哄哄地大吼,“耀堂!”
    紅官能闖進來說這樣的話,是林耀堂看管不力的錯。
    林耀堂跌跌撞撞進來,撲通跪到地上,神色惶急說:“老爺,夫、夫人她、她……”
    “你怎麽做的事?!”解伯仁怒目圓瞪,“把紅官帶走。”
    林耀堂苦著臉,紅官還執拗地盯著解伯仁。
    “老爺,可夫人……”林耀堂還想說什麽,又被解伯仁一聲喝斷了。
    “這麽多年,還不知道哪些話該說,哪些話不該說嗎?”
    “不關林叔的事!解家不承認我母親,我也不會承認解家!”紅官咬牙說完這句,扭頭就跑,還沒跑出大門,就被人攔住了。
    “小少爺……”林耀堂追了出來,拉起紅官的手,低低在他耳邊說了一句,“小少爺,夫人的後事要緊,林叔陪你,走。”
    林耀堂是得了解伯仁的允許,才能帶紅官離開,實際上就是派個人在紅官身邊盯著。
    之後,林耀堂準備了喪服、草席、棺材和板車,就這麽草草地將紅官的母親葬在了郊外,沒有嗩呐鼓手的風光大葬,隻有孝子披麻戴孝送了一路。
    紅官雖然是解家小少爺,但日子過得窘迫,身無分文,連棺材錢都是林耀堂墊上的……
    這份恩,紅官一直記著。
    這次,怎麽說都要讓林叔平安出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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