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解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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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官的視線被牽引,跟隨著一個蹣跚的白發老婦,走進了個園子。
    園子裏有座獨棟的小洋房,門前有老樹簇擁著,老舊紅磚砌成的外牆布滿了青苔和黴斑,看得出來有一定的年歲了。
    老婦佝僂著腰,一手提袋菜,一手開門。
    房間的布置很簡單,三個臥室,一個客廳,一個廚房,兩個洗手間,齊全的家具色澤老舊,靠近陽台的一口老式座鍾特別顯眼。
    牆上掛曆顯示的日期是一個月前的了。
    看來是本命關在回溯周大有的記憶,但他卻沒有見到周大有本人。
    這種情況也不是第一次遇見,多數是闖關者本人想象刻畫出來的場景。
    這個老婦和周大有是什麽關係?難道是計承口中所說的周大有的母親?
    老婦戴上一副老花鏡,一邊熬湯,一邊翻著一本書,書名叫《解凍》。
    但因為太過投入,導致湯滾溢了出來,她匆忙放下書,趕緊去把鍋裏的浮沫給刮掉。
    紅官掃了一眼書頁內容:這是比癌症還要殘忍的絕症,50的病人確診後,預期壽命35年,10左右的病人可存活5年以上,而5的病人存活可超過20年!
    原來“解凍”是這個意思。
    老婦把火關小了,又繼續專心看書,紅官靜靜看完年邁的老婦做完一頓飯,最後那鍋湯下了不少糖,估計是當鹽下了。
    周大有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坐到了客廳沙發上了,旁邊繞著一隻拉布拉多,上躥下跳。
    電視上播報的正是解家有意以1.3億盤下南灣舊碼頭的新聞。
    南灣舊碼頭是南城最大的碼頭,也是世界最繁忙的港口之一,解家的野心是真的大,但好像談了一個月都沒有談攏。
    周大有不太在意電視新聞,隻是在努力套著襪子,勉強彎腰能夠得著腳丫,卻還是沒有力氣將襪子套在腳上。
    他憋紅了臉,目光不斷地投向廚房,聽裏麵傳出了切菜的聲音後,他才休息了下,又開始嚐試,但虎口萎縮根本不能支撐起襪口的彈力。
    努力了好久,周大有放棄了,呼呼地喘著氣,把腳塞進了棉拖裏。
    “拉拉來。”周大有張開手想吸引正在啃他棉拖的狗,狗狗玩得起勁,直接把棉拖叼走了。
    這時,門開了,進來了一對年輕的男女和一個小男孩。
    “爸。”年輕的男女異口同聲,周大有抬起臉皮,默默點了頭,臉上看不到喜色。
    女人拎著大包小包進廚房,男人則打開了他的手提包,從裏頭翻出一盒藥來。
    小男孩抱著玩具車撲到了周大有跟前,軟軟地叫著:“爺爺,你知道這個挖機怎麽開嗎?”
    “小賢,回房玩去,別打擾爺爺。”女人穿了圍裙,出來嗬斥了聲,周大有才堆起的笑容逐漸消失,小男孩不情不願地“哦”了聲,就抱著玩具車進房了。
    男人坐下來,臉上有些沉重地說:“爸,這是進口的藥片,一盒一個療程28天,一天兩次,這是目前為止被證實的最有效治療和延緩病情發展的藥物,要一直服用才行。”
    “多少錢一盒?”周大有問。
    “不貴的,爸你就放心吧。”
    “唉呀,媽,你看你,熬的什麽湯啊?真是的。”廚房傳來女人不滿的聲音,“都說不用你了,好好一鍋湯這就吃不了了。”
    原來那老婦是周大有的妻子,蒼老的模樣讓紅官以為是周大有的母親。
    可能計承也猜錯了,才會說出“白發人送黑發人”的話來。
    “哎呦,我以為是鹽就倒了,沒注意看啊,要不我再去買?”廚房老婦的聲弱弱地傳了出來。
    “再買煮到來都不知道什麽時候去了,行了,我來吧。”
    周大有沒說什麽,把藥放回桌麵,吃力地起身,地板的冰冷讓他站不住腳,男人要過來扶,被他推掉了:“去看你媽弄得怎麽樣了。”
    這時,狗狗卻從沙發後背竄了出來,周大有一不留神,整個後背搶地,栽倒了……
    周大有躺在房間搖椅上,呆呆地望著窗外,門外的對話聲很大,隔音效果真的不好。
    “都說了要把狗送走,偏不聽!”女人的聲音有些刺耳,“爸行動不便,拉拉太瘋了,我們又不在家,你靠媽一個人怎麽搞得定?”
    “你說話小聲點,爸還在睡覺呢。”男人壓低聲音警告。
    外頭沉靜了一會兒,女人的聲音再次響起:“小賢暑假送他姥爺那裏去,這樣我們才不用分心去照顧他,而且我也想過了,小賢還是要少和咱爸接觸的好。”
    “你這話什麽意思?”男人沉下了聲。
    “小賢要是和咱爸產生太深的情感,我怕他將來可能會接受不了。”
    “你怎麽能說這樣的話?”男人分明生氣了,“爸那麽疼小賢,更應該要讓小賢多陪陪咱爸,你怎麽能想成這樣?”
    周大有臉上攏著抹惆悵,好像陰雲化不開。
    “我說的是事實,還有,我問過醫生了,國內的藥比較便宜,下次換一種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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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藥效不行,再便宜也沒用!”
    “藥效差不多的,你知道進口的是國內的多少倍嗎?將近5倍!一盒就要四千六,你想想看,接下來我們要用這些藥多久?”
    周大有視線滑落在自己的右手上,他嚐試著緊握,卻一點力氣都沒有。
    “明天我問下醫生,看能不能替代。”
    “還有上次說輪椅的事,你得好好說說爸,坐輪椅又不丟人。”
    “爸現在還能走路,你馬上給他買輪椅,他會怎麽想?”
    “都不知道他在別扭什麽,按照他這種病情發展下去,輪椅還是遲早要準備的。”
    “你能不能別說話了?”
    “我怎麽了?我知道我說話是難聽了點,但是如果什麽都順著病人來,那要醫生做什麽?醫生和家屬就是要幹預治療,病人要配合治療……”
    紅官聽得耳朵起繭,有種被內涵到的感覺。
    一個月後,周大有的病情加重了,走路隻能靠拐杖了,還不能獨立上廁所。
    他提議自己要去住院,家裏人起初不願意,但考慮到他三天兩頭就得上醫院去檢查身體,來回也折騰,就答應了,由他的妻子來陪護。
    半夜,周大有身體酸痛想翻身,但看陪護床上好不容易才睡下的妻子,又不忍心打擾,隻能咬牙忍著,看她被子滑落,伸出去的手想拉一下被子,都拉不上,憋得他從喉嚨深處吭出痛苦的聲來。
    吃飯的勺子越來越沉,連扣個衣扣子都力不從心了,但看妻子每次對他都帶著個笑臉,褶皺疲憊的臉上還能開出花來,他就竭力壓下了挑剔和脾氣。
    看同室的一個個推出去搶救後,再也沒有回來,再看妻子給他洗澡洗頭按摩,給他認真挑魚刺,把屎把尿無微不至,半年間比他老了都不知道多少歲,又想到兒子和兒媳每天匆匆來匆匆走,來時不是詢問病情,就是交錢。
    許是再也壓抑不住悲愴,嗓子裏發出嗚嚕嚕的聲音,鼻涕放肆流,可就這麽狼狽不堪的瞬間,還讓回來的妻子給看到了。
    他第一時間就想裝作感冒,但這雙萎縮變形的手,根本連擦拭掉落的眼淚都做不到,他更加控製不住嗚咽,哭聲無奈又難聽。
    妻子抱著他,不斷輕拍他的後背,安慰的聲音發著顫:“沒事啊,想哭就哭啊,生病嘛,沒什麽大不了的。”
    現在的周大有構音有些困難,艱難開口,都隻是崩潰的哭聲,好沒出息的樣子。
    “醫生說,很多病人熬不過幾年,是因為想太多了,心情不好導致病情惡化,所以咱們無論是得了什麽病,都得看開點,別想太多以後的事,知道不?”
    紅官看著眼前的一幕幕,聽著這些勸慰的話,仿佛能明白計承的用意了。
    計承想幫周大有,更想幫紅官,他想讓紅官感同身受,生老病死雖無可避免,但隻有活著才是對生命最高的敬畏。
    但他低估紅官對這一切的承受能力了。
    妻子的安慰讓周大有更加覺得自己一無是處,活到這把年紀了,本來是該享福了,可偏偏就被災難砸中,成為了千千萬萬不幸人中的一份子。
    當周大有被診斷出運動神經元疾病,也就是“漸凍症”時,他有過一段日子的消沉甚至是自暴自棄。
    這是一種折磨自己也折磨別人的病,他無法接受自己一天天在一點點變得不能動彈的樣子,這個過程很殘忍。
    所以,他有時會羨慕那些突然離開的病友,至少不會繼續生不如死地活著。
    他也想過尋求安樂死,打了個電話去詢問和他要好的獸醫計承醫生,問他哪裏可以弄到讓人安樂死的藥。
    可計承告訴他,國內目前法律還不允許安樂死,製度還不完善,怕有些人會利用條件關係來做一些不道德的違法的事情。
    “國外倒是可以,但要經過審批,這個過程可能會比較漫長,以前有個病人就是因為重度抑鬱症去走審批,但一直沒審批下來,也是磨了好幾年。”怕他熬不住。
    周大有很崩潰,歇斯底裏大喊:“為什麽?這不公平!這種折磨明明讓人生不如死,為什麽就不能早早解脫?人為什麽就不能選擇自己怎麽死?難道一定要熬到錢花光了,人垮了,沒病的磨出病了,有病的受夠罪了才行嗎?為什麽?!我隻想死得體麵一點,不想在死前還要拖累別人,這樣也不可以嗎?!”
    他這種狀態很危險,但計承也很能理解,於是多次進出醫院探望周大有,並愈發反感讓病人吊著最後一口氣還要忍受痛苦折磨的治病模式,所以他才向周大有介紹了關煞將。
    周大有聽聞本命關一事,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苦苦哀求才得到計承同意帶他到紅宅。
    周大有知道漸凍人的痛苦,即使他還沒有住院,都已經在腦海裏構想了一切,但不得不說或許現實中的更加殘酷,而他也不是那種能主導情緒的人,反而是容易被恐懼支配的人,所以他的病情惡化得很快。
    周大有脖子以下都不能動彈了,戴著呼吸機不斷在流淚,紅官聽到了他心裏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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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太累了,撐得太累了……為什麽要我這樣活著?手腳沒留下,最後連我的呼吸都要奪走,隻剩下這不斷翻湧的感覺,和無邊無際的思想……能幹什麽?”
    除了感受到痛苦,他還要給所有來探望照顧他的人虛無縹緲的希望,他都不知道這樣的堅持有什麽意義?
    而他有不止一次看到或聽到病人親屬的抱怨和崩潰卻無處發泄的情緒。
    夠了,就這樣吧。
    周大有慢慢闔上雙眼,他的本命關趨於宕機狀態。
    守關的紅官握緊了金剛傘,薄唇一抿,再次無視禁忌,出聲提醒:
    “周先生,你該睜開眼睛看看他們。”
    這句話在周大有沉寂的腦海中,不斷翻出水花來,攪動著他的思緒。
    聽到了關煞將的聲音,周大有緩緩睜開眼睛,看到的卻是一座香火鼎盛的廟,那些人虔誠叩拜藥師佛,希望藥師佛能祛病消災,拔眾生苦。
    而在這一群人當中,他也看到了角落裏的妻子和兒媳婦,她們燒香請願,口中所念都被周大有聽了去。
    妻子肅立合掌:“我們大有啊,人那麽善良,為什麽厄運要降臨到他身上呢?如果這注定是他要走的路,那麽請讓他開開心心地走下去吧。”
    兒媳也閉眼祈禱:“以前作為晚輩的不懂事,做很多事都沒有考慮到爸爸的感受,我們太過執著那些不重要的事了。其實爸爸生病後,我們四處奔波籌錢,沒經常陪著爸爸,讓他覺得我們心生嫌棄,沒有的,我們沒有任何嫌棄爸爸的意思,是我們太過急躁了。我隻希望爸爸最後能夠開心,能夠因為有我們而沒有遺憾就好了。”
    周大有眼圈紅了,禁不住放聲痛哭,嗷著嗓子哭得稀裏嘩啦。
    他何嚐不想看看自己能走到哪一步,隻是堅持的路上太過敏感了,把周邊一切人的情緒都放大了,自己又消化不了,隻能日漸被痛苦折磨。
    而當他跳出心理怪圈時,就會發現,至少活著的時候,自己能感受到完整人生裏麵的酸甜苦辣,它們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自己,活著也有意義,當下有人在意也很幸福。
    當他出關那一霎,迎接他的就是他的家人,那些他在意的,都在這一刻給到他肯定的回應!至此,他將一句話深刻骨子裏:
    漸凍人隻是被禁錮了肉體而已,思想與情感同樣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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