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6章 餘燼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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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珠穆朗瑪峰頂,死寂無聲。
    那曾經撕裂天穹、咆哮如億萬惡鬼的靈網風暴,被一道緩緩旋轉的黃金陣盤鎮壓。它懸浮於世界之巔,光芒並非熾烈,而是流淌著一種溫潤、厚重、近乎悲憫的輝光,如同凝固的液態夕陽。陣盤表麵,山川河嶽、星辰萬象、人間百態的虛影生生不息地流轉、沉浮,每一次光影的明滅,都對應著下方現實世界一處瀕臨崩潰的靈能節點被強行錨定、撫平。狂暴的數據流被馴服,化作溫順的能量絲絛,重新編織入搖搖欲墜的靈網結構。屏障之外,猩紅與幽藍的電弧不甘地扭曲、掙紮,最終也隻能徒勞地撞擊在厚重如亙古玄冰的黃金壁壘上,碎成漫天光屑,無聲湮滅。
    風暴止歇,留下的是一種更令人窒息的真空。
    沈青蟬依舊盤坐在那塊萬年玄冰之上,橫置膝前的青冥古劍黯淡無光,劍身甚至蒙上了一層細微的冰晶。她仰著頭,清冷如月華的眸子死死盯著上方那輪巨大的黃金陣盤,瞳孔深處映照著那流轉的光影。那裏,曾有一個鮮活的生命,一個會笑會怒會喋喋不休的青年。此刻,隻有一片冰冷、神聖、遙不可及的輝煌。
    她維持著捏訣的姿勢,指尖卻僵硬冰冷,仿佛也被玄冰凍住。劍訣早已散亂無形,守護的目標已不在。她試圖從這磅礴浩瀚的陣盤能量中,捕捉到一絲熟悉的、屬於陸九溟的靈魂波動。劍靈的本源靈覺如同最精密的探針,不顧一切地刺入那黃金洪流。
    沒有。
    隻有一種宏大、純粹、帶著非人意誌的“存在感”,如同山嶽,如同星辰,如同亙古運行的法則。它包容一切,鎮壓一切,卻唯獨沒有屬於“陸九溟”的煙火氣。
    “九溟…”
    一聲極輕、極啞的呼喚,從她失去血色的唇間逸出,瞬間便被峰頂稀薄到極致的空氣吞沒。沒有眼淚,劍靈之軀本無淚腺。但盤坐其下的那塊萬年玄冰,卻以她身體為中心,悄然蔓延開無數蛛網般的裂痕,細密的冰屑簌簌而下。極致的悲傷與守護落空後的茫然,竟撼動了這萬載寒冰的根基。
    “生命體征…歸零。靈能波動…完全融入陣盤結構,不可分離。靈魂信號…徹底湮滅於數據洪流。” 齊墨的聲音透過喉部通訊器傳出,冰冷、平穩、毫無起伏,如同他麵前操作台上瀑布般刷過的最終分析報告。他站在合金操作平台前,鏡片上反射著屏幕冷光,遮住了所有情緒。那巨大的菱形能量盾牌已收回,重新化作覆蓋左臂的複雜機械結構,隻是多處關節處閃爍著不穩定的電弧,發出細微的劈啪聲,過載的損傷並未因風暴平息而消失。
    他伸出右手,指尖在虛擬屏幕上劃過,調出最後時刻捕捉到的陸九溟生理數據圖譜。代表意識強度的曲線在接觸青銅巨樹根係時劇烈波動,在血液滴落、金光爆發時達到前所未有的峰值,隨即…斷崖式歸零,成為一條筆直、死寂的橫線。
    “確認目標…犧牲。”他對著通訊頻道,用最標準的任務匯報語氣陳述。每一個字都像是冰錐,鑿在頻道另一端每一個幸存者的心上。基地深處,那些透過觀察窗仰望峰頂黃金陣盤的人們,臉上劫後餘生的茫然,瞬間被巨大的悲慟和難以置信所取代。
    “犧牲?”齊墨的機械手指無意識地收攏,合金指關節發出輕微的摩擦聲。這個詞在他邏輯嚴密的思維裏打轉。犧牲是主動的、有目的的、可量化的行為。而屏幕上那條斷掉的線,更像是一次…徹底的湮滅。一種冰冷的煩躁感,如同程序運行遭遇無法解析的亂碼,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衝擊著他被機械改造過的神經核心。他猛地一拳砸在操作台的合金邊緣!沒有痛覺,但巨大的力量讓整個平台發出沉悶的巨響,邊緣扭曲變形。
    “老朝奉!”齊墨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急促,“你的‘火種’波動呢?找出來!解析它!他不可能什麽都沒留下!” 他需要變量,需要邏輯鏈條之外的意外,需要對抗屏幕上那條冰冷的直線。
    山腹深處,巨大的洞窟內彌漫著刺鼻的臭氧和金屬熔毀的焦糊味。幾台服務器機櫃冒著黑煙,宣告報廢。中央那個複雜的青銅羅盤上,代表“火種”的光點已然熄滅,隻餘下儀器內部某些晶石因過載而殘留的微弱餘暉,如同將熄的炭火。
    老朝奉佝僂著背,枯槁的手掌死死按在冰冷的羅盤邊緣,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渾濁的老眼布滿血絲,死死盯著那熄滅的光點位置。他聽到了齊墨的嘶吼,聽到了通訊頻道裏壓抑的抽泣。蒼老的臉上,肌肉微微抽動,渾濁的淚水無聲地滑過深刻的皺紋,滴落在布滿古老符文的羅盤表麵,留下一點深色的濕痕。
    他嘴唇翕動著,發出破碎的氣音:“…陸家的…最後一點火星…終究…還是燃盡了…” 每一個字都耗費著巨大的力氣,帶著沉甸甸的、跨越了無數代人的宿命感。他的手指顫抖著,下意識地摩挲著羅盤邊緣——那裏,一個極其隱蔽的符文凹槽內,代表“鏡像體”的微弱信號點早已被他手動關閉。此刻,他的指尖懸停在那個位置上方,劇烈的顫抖著,青筋畢露。最終,那根手指還是頹然落下,仿佛抽幹了所有力氣。他緩緩閉上眼,整個人籠罩在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悲愴與某種更深沉的決斷陰影之中。
    就在這死寂的悲痛即將徹底吞噬一切時——
    嗡…!
    黃金陣盤的核心,那片流轉著最凝練、最純粹光紋的區域,極其微弱地、幾乎難以察覺地震顫了一下。如同平靜湖麵投入了一粒微塵。
    這波動太細微了,細微到足以騙過最精密的儀器,騙過齊墨的掃描,甚至騙過沈青蟬此刻瀕臨崩潰的靈覺。
    然而,在靈網核心層那冰冷、死寂、剛剛經曆了一場格式化中止的廢墟之中,異變陡生!
    那株紮根於億萬人類意識數據流的青銅巨樹,主幹上被陸九溟血液侵蝕、喚醒了“後門”指令的核心節點處,一點微弱的、暗金色的餘燼,並未完全熄滅!
    這點餘燼,細小如塵埃,卻頑強地附著在冰冷的青銅符紋上,如同黑暗宇宙中最後的一顆星辰。它並非陸九溟完整的意識,而是他燃燒殆盡的生命本源中,最為核心、最為堅韌、承載了“詭匠”陸家血脈天賦與“萬象摹刻”規則烙印的那一點真靈烙印!
    它沒有思想,沒有記憶,隻有最原始、最本能的“存在”與“摹刻”的衝動。
    而此刻,它所依附的青銅符紋,正是這數據化天道核心邏輯鏈條上,一個因格式化中斷而暴露出來的、短暫的、無人看守的“權限後門”!這個後門,正是陸九溟血脈之力強行撬開的縫隙!
    暗金餘燼微微閃爍,本能地感知著這扇“門”後流淌的、冰冷而浩瀚的“數據”——那是天道核心的底層規則,是構成這青銅巨樹、操控億萬意識葉片、格式化整個靈網的最高權限的原始代碼!
    摹刻!
    如同久旱的沙礫汲取水分,如同初生的磁石感應磁場,那點微弱的餘燼,憑借著“萬象摹刻”天賦烙印的本能,開始以一種無法理解的方式,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汲取、拓印、同化著流經這扇“權限後門”的核心規則碎片!
    它不是在讀取,不是在理解,而是在…吞噬!將這構成天道的冰冷法則,化作自身存在延續的養料!
    這個過程無聲無息,細微到連青銅巨樹自身龐大的自檢係統都將其忽略為格式化殘留的“數據餘噪”。暗金餘燼在緩慢地、幾乎不可察地壯大,一絲絲極其微弱的、屬於陸九溟靈魂本質的冰冷波動,開始在這片數據的死海中,重新艱難地凝聚、複蘇。如同在凍土深處,一顆被遺忘的種子,正汲取著地熱,試圖頂開堅冰。
    珠峰基地,地下三層,能源核心監控室。
    巨大的靈能反應堆發出低沉的嗡鳴,湛藍色的能量流在粗大的管道中奔湧,為整個珠峰基地和上方殘存的誅仙劍陣提供著基礎能量。複雜的控製台前,幾名穿著修真管理局製服的工程師正緊張地記錄著數據,臉上帶著未散的驚悸和深沉的悲慟。
    一個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監控室厚重的合金門外。他穿著普通的技術人員灰色製服,戴著寬大的口罩,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一雙眼睛。那雙眼睛,平靜得如同兩潭深不見底的古井,沒有任何情緒波動,甚至沒有對剛剛發生的巨大犧牲應有的哀傷。隻有一種絕對的、非人的漠然。
    他抬手,將一張權限卡在門禁感應區輕輕一刷。綠燈亮起,伴隨著輕微的液壓聲,厚重的合金門向一側滑開。監控室內的工程師們正專注於屏幕,無人回頭。
    無麵或者說,占據了某個倒黴技術員軀殼的無麵)腳步無聲地走入,目光精準地掃過控製台,落在主控位一個不起眼的物理接口上。那接口連接著基地內部靈網節點,是通向整個基地控製係統的一條隱秘支流。
    他走到主控位旁邊,仿佛隻是隨意地駐足觀察數據。戴著絕緣手套的手指,極其自然地垂落,指尖一抹微不可查的幽光閃過。一根比發絲還細、近乎透明的能量探針,從他指尖悄然延伸而出,快如閃電般刺入了那個物理接口!
    嗡!
    主控台的屏幕瞬間閃過一片密集的雪花噪點,速度快到肉眼幾乎無法捕捉,隨即恢複正常。旁邊的工程師隻是疑惑地眨了眨眼,以為是能量波動引起的短暫幹擾。
    無麵的意識,已順著這根探針,如同最隱蔽的病毒,悄無聲息地侵入了基地的靈網子係統。他的目標極其明確——基地中央主控室,存放著“方舟計劃”核心數據庫和最高權限密鑰的物理隔離服務器陣列!
    他的意識流在數據通道中高速穿行,巧妙地避開所有邏輯防火牆和靈力感應節點,如同在密林中潛行的幽靈。所有的防禦機製,在他麵前都形同虛設。他本身就是權限規則的漏洞,是命格奪取者,是數據與靈魂層麵的頂級獵食者。
    “權限…獲取…”冰冷的意念在他核心中流淌。他“看”到了那層層疊疊、閃爍著各色符文的靈力屏障,看到了守衛在服務器陣列外那些尚不知情的修真者。隻要再給他幾秒…
    突然!
    一股極其微弱、卻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熟悉感的冰冷波動,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顆石子,突兀地出現在他的感知邊緣!
    這股波動…來自上方!來自那鎮壓一切的黃金陣盤核心!更準確地說,是來自陣盤核心深處,與靈網底層鏈接的某個地方!
    無麵高速運行的意識流猛地一滯!
    這股波動…是陸九溟?!不…不可能!他親眼“目睹”了對方意識的徹底湮滅!那是靈魂層麵的徹底解體,絕無幸理!
    但那股冰冷波動中蘊含的那一絲極其微弱的“摹刻”規則…那屬於萬象摹刻的獨特韻律…他絕不會認錯!那是源自同根同源、卻又截然相反的鏡像本質的共鳴!是刻在命格最深處的印記!
    一絲極其細微的、幾乎不可能出現在無麵意識中的漣漪,蕩漾開來。那是極致的困惑,是計劃被意外變量幹擾的本能警惕,甚至…是一閃而逝的、連他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悸動?
    這刹那的遲滯,極其短暫,卻足以觸發基地靈網子係統深處某個預設的、針對異常權限獲取的底層警報!
    嗡——!嗡——!嗡——!
    刺耳的警報紅光瞬間在中央主控室、在能源監控室、在整個基地所有關鍵節點瘋狂閃爍!淒厲的電子合成音炸響:“警告!檢測到未授權核心權限訪問!來源:能源監控室備用接口!威脅等級:最高!執行緊急物理隔離!”
    “什麽?!”能源監控室內的工程師們駭然回頭!
    中央主控室的守衛瞬間靈力爆發!
    數道強悍的靈識瞬間鎖定了能源監控室的位置!
    無麵眼中那絕對的漠然終於被打破,閃過一絲冰冷的、如同毒蛇被打擾般的慍怒。功虧一簣!他毫不猶豫地切斷了那根能量探針,入侵的意識流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在守衛破門而入的前一秒,他占據的“技術員”身體微微一晃,眼神瞬間變得空洞迷茫,隨即軟倒在地。
    真正的無麵意識,已如同鬼魅般抽離,消失在基地錯綜複雜的靈網數據流深處。隻留下那具失去靈魂的軀殼,和警報聲中一片混亂的基地。
    珠峰之巔。
    黃金陣盤依舊在緩緩旋轉,光芒溫潤而恒定,鎮壓著四極八荒。它內部那點微不足道的暗金餘燼,對下方基地的混亂一無所知,依舊在本能地、貪婪地、艱難地摹刻著流經“後門”的天道核心規則碎片。每一次微弱的閃爍,都讓那冰冷的靈魂餘燼壯大一絲,讓那屬於陸九溟的本質波動清晰一分。
    沈青蟬若有所感,猛地抬頭,清冷的眸子死死鎖住陣盤核心那片區域。剛才…似乎有一絲極其微弱、極其熟悉、冰冷到令人心悸的波動一閃而逝?是錯覺?還是…那黃金洪流深處,真的還藏著一點未滅的星火?
    她不顧識海撕裂般的痛楚,再次強行凝聚起殘存的劍靈本源,化作一道細微到極致的感知之絲,小心翼翼地、帶著近乎絕望的希冀,刺向那黃金陣盤的核心。
    齊墨也猛地轉頭,看向陣盤方向,鏡片後的眼神銳利如鷹。操作台某個角落,一個被他標記為“特殊靈魂殘留波動監測”的後台程序,捕捉到了一次幾乎歸零的、異常的數據尖峰!雖然瞬間消失,但絕非儀器噪聲!
    老朝奉佝僂的身影在昏暗的洞窟中微微一震,按在羅盤上的枯手猛地收緊。羅盤深處,某個代表“深層靈魂鏈接”的、早已被他判定為徹底沉寂的古老符文,極其微弱地、如同痙攣般跳動了一下!
    基地的警報聲穿透層層岩壁,隱隱傳來,更添幾分混亂與不祥。
    而所有幸存者的腕表上,那冰冷的歸墟倒計時,依舊在無情地跳動著:
    【距離歸墟降臨: 715923】
    時間,從未因犧牲或混亂而停下腳步。餘燼在冰冷的規則中低語,掙紮求生;陰影在混亂的掩護下退去,伺機而動;而終焉的指針,正一分一秒地,將整個世界拖向無可挽回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