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 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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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凜冽的寒風卷過華北平原裸露的黃土,撕扯著稀疏的枯草。夕陽將天際染成一片渾濁的赭紅,給這片尚未被文字命名的古老大地投下長長的、詭譎的陰影。菜正用他短粗、覆蓋著濃密紅褐色長毛的雙腿,堅定地跋涉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
    他的身形比當地的人類更矮,卻異常敦實,像一塊會移動的、布滿苔蘚的岩石。他是刻意加重了腳步,適應了山地密林的生活,長時間走在平坦的草原上,總會讓他覺得身軀不穩。
    濃密的眉骨下,一雙深邃的、琥珀色的眼睛警惕地掃視著四周,無聲地接收著風中攜帶的信息——遠處獸群的騷動,近處昆蟲的振翅,還有……一絲微弱但清晰的、屬於兩足直立生物的腳步聲。
    他遵循著大巫那宏大而模糊的“指引”而來,肩負著將“道”的種子播撒在初生人類心智中的使命,他被命名為“師”。這是尼人中非常高貴的身份之一,是可以在不同部族中傳播道法的人。
    然而,此刻他感受到的隻有深深的隔閡。這裏沒有意識交流時熟悉的思維漣漪,隻有原始的、充滿警惕的生命脈動。他知道,在人類眼中,他這副模樣——不會言語,渾身長毛,體型怪異——不是神隻,更像是某種大型的、陌生的野獸,或是……獵物。
    阿石,一個剛滿十五個春秋的少年,正屏息凝神地潛伏在一叢枯萎的灌木之後。他手中緊握著一柄磨製得相當鋒利的石矛,矛尖在夕陽下閃爍著冷硬的光澤。他腰間的獸皮帶上,係著一串精心打結的繩索——那上麵記錄著他今天追蹤一隻受傷麂子的過程。他追蹤的血跡到此地變得模糊,而風中,卻傳來一種奇怪的、沉重而規律的拖遝聲。
    不是麂子。也不是狼。那聲音……像是什麽沉重的東西在行走?
    阿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小心翼翼地撥開枯枝,銳利的目光穿透縫隙。
    他看到了。
    就在前方約二十步開外,一個……東西?……正背對著他,彎腰查看著地上的痕跡。它比部落裏最強壯的獵手還要粗壯一圈,卻矮得多。它全身覆蓋著厚厚的長毛,在寒風中微微拂動,呈現出一種深紅褐色,與周圍枯黃的土地形成刺眼的對比。它直立著,像人一樣!但那粗短的脖頸,異常寬闊厚實的肩膀和後背,還有那幾乎垂到膝蓋的、肌肉虯結的長臂,都絕非阿石認知中的任何“人”或熟悉的動物。
    “野人?巨猿?”阿石腦中瞬間閃過部落長老講述過的、深山裏可怕的傳說生物。恐懼與狩獵的本能瞬間壓倒了他。幾乎未經思考,他身體的本能快過思緒,肌肉繃緊,石矛帶著破風聲,被他用盡全身力氣猛地投擲出去!
    石矛化作一道致命的灰影,直射那“怪物”的後心!
    就在石矛離體的瞬間,菜的意識捕捉到了那股強烈的、帶著殺意的氣流波動!那並非聲音,而是生命能量在極度緊張下產生的、尖銳的“意念鋒矢”。他甚至“聽”到了少年心中那聲無聲的呐喊。
    來不及轉身!菜那超越人類的力量和反應速度在這一刻爆發。他龐大的身軀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敏捷向側麵猛地一旋,同時覆蓋長毛的粗壯手臂閃電般揮出!
    “噗!”
    石矛沒有刺入目標,而是被菜蒲扇般的大手精準地掃中矛杆!巨大的力量讓矛杆瞬間偏離了方向,“奪”地一聲,深深紮入菜身旁一棵枯樹的樹幹,矛尾兀自劇烈顫抖。
    菜霍然轉身,琥珀色的瞳孔瞬間鎖定了灌木叢後那個因極度震驚而僵立當場的少年。
    “好麻煩!和人接觸的時候要用眼睛盯著他們的眼睛,雖然完全沒有意義!”菜暗自歎息道。
    時間仿佛凝固了。
    阿石的心髒幾乎停止了跳動。他看到了那張臉!那根本不是猿猴的臉!雖然覆蓋著同樣的長毛,眉骨高聳突出,鼻子寬大,下頜厚重,但那雙眼睛……那雙眼睛深邃得如同夜晚的星空,裏麵沒有野獸的狂怒或愚蠢,反而閃爍著一種他無法理解的、沉靜而智慧的光芒,甚至帶著一絲……探究?還有一絲被冒犯的……不悅?
    那不是野獸的眼睛!阿石腦中一片空白,恐懼被一種更深的、難以言喻的震撼取代。他投擲的全力一擊,竟然被對方如此輕易地化解了?而且,對方沒有咆哮,沒有撲上來撕咬,隻是那樣……看著他。
    菜也在“看”著阿石。他能感受到少年心中翻江倒海的恐懼、震驚、疑惑,還有一絲剛剛萌芽的、對自己行為的羞愧。
    這是一個典型的舊石器時代人類少年:瘦削但精幹,獸皮裹身,臉上塗著簡單的礦物顏料,眼神中混合著野性的警覺和未被馴化的好奇。
    菜沒有動,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強壯的身軀像一座沉默的山丘,隻有胸口的起伏和鼻孔噴出的白氣顯示他是活物。他緩緩地、極其輕微地抬起了自己的一隻手,掌心向上,攤開。這個動作緩慢而清晰,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感,仿佛在進行某種無聲的儀式。他掌心厚實粗糙,布滿老繭,但此刻沒有任何威脅的意味。
    然後,他嚐試著,將一縷極其溫和、充滿安撫意味的意識流,小心翼翼地、如同投石入水般,輕輕推向阿石的方向。那不是語言,而是一種純粹的感覺:安全、好奇、無惡意。如同春日裏一縷和煦的風,輕輕拂過緊繃的心弦。
    阿石猛地一顫!他並非“聽”到了什麽,而是內心深處,仿佛被投入了一顆溫暖的石子,蕩開了一圈漣漪。那是一種極其陌生卻又奇異的感受,瞬間驅散了他大部分的恐懼。他感到一種莫名的平靜,仿佛對方在無聲地說:“別怕。”
    菜捕捉到了少年情緒的轉變,恐懼的堅冰裂開了一道縫隙。他保持著攤開手掌的姿勢,再次嚐試,這一次,意識流中帶上了一絲“跟隨”的意念,指向少年來時的方向,並夾雜著對“聚集”、“同類”的模糊感知。他需要找到部落,而眼前這個少年,是唯一的橋梁。
    阿石瞪大了眼睛,看看菜那攤開的手掌,又看看對方那雙仿佛會說話的眼睛,再看看那根兀自震顫的石矛。一個荒謬絕倫卻又無比清晰的念頭在他腦中炸開:這個“毛人”……要他帶路?
    他咽了口唾沫,喉嚨幹得發緊。恐懼仍在,但被巨大的好奇和一種難以抗拒的、源自那奇異“安撫感”的信任衝動壓過了。他猶豫地、試探性地,朝部落聚居的河穀方向,微微偏了偏頭。
    菜那厚重的、被毛發覆蓋的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牽扯了一下。他放下手掌,身軀無聲地向前邁了一步,示意阿石先行。
    夕陽徹底沉入地平線,最後一絲餘暉消失。在蒼茫的暮色中,一個空著手石矛還釘在樹上)、腰係繩結的華夏少年,帶著一個沉默如山、渾身長毛的異族訪客,一前一後,朝著炊煙升起的方向,踏上了歸途。少年心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驚濤駭浪,而“菜”的意識深處,則湧動著對即將到來的、更龐大“意識之海”的期待與謹慎。
    當阿石帶著菜出現在部落聚居的山洞口時,引起的騷動不亞於遭遇了一頭猛獁象的衝擊。
    “阿石!你身後是什麽?!” 最先發現的守衛驚恐地大叫,手中的石斧本能地舉起。洞內瞬間湧出人群,男人們立刻抄起簡陋的武器——石斧、木棒、投矛器,女人們則迅速將孩童護在身後,所有人都驚駭地盯著洞口那個矮壯、多毛、沉默的龐然身影。
    “怪物!”
    “山魈!是山魈成精了!”
    “阿石!快過來!危險!”
    驚恐的呼喊聲此起彼伏。幾個膽大的獵手已經呈半圓形圍了上來,矛尖和斧刃在跳動的篝火映照下閃著寒光,對準了菜。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敵意和恐懼。
    阿石張開雙臂,急切地擋在菜的身前,用盡力氣大喊:“別!別動手!他不是怪物!他不傷人!他……他不一樣!”他急得語無倫次,無法解釋那種奇異的“安撫感”和對方那智慧的眼神。
    菜站在原地,如山嶽般沉穩。麵對指向他的武器和洶湧的敵意,他沒有表現出絲毫攻擊性,反而緩緩地、再次攤開了那雙巨大的手掌,掌心向上,空無一物。他琥珀色的眼睛平靜地掃過一張張因恐懼和憤怒而扭曲的人類麵孔,強大的意識如同無形的觸須,小心翼翼地探出,並非攻擊,而是如同輕柔的薄霧,試圖彌散開來,傳遞著“和平”、“無害”、“觀察”的意念。
    但這股龐大的、陌生的意識流對於尚未開化的人類精神來說,衝擊力太強了。許多人隻覺得一陣莫名的眩暈和心悸,仿佛被無形的目光穿透靈魂,更加驚恐不安。
    “巫!請老巫祝!”有人高喊。
    人群分開一條縫隙,一個身形佝僂、臉上塗滿複雜白色條紋、脖頸掛著獸牙和彩色石子項鏈的老者,拄著一根頂端嵌著奇特水晶的骨杖,顫巍巍地走了出來。他是部落的巫祝,是溝通神靈與凡塵的橋梁。他渾濁的眼睛在篝火映照下閃爍著銳利的光,死死盯住了菜。
    老巫祝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恐懼,他感受到了空氣中那股奇異的波動。那不是野獸的腥臊氣,也不是邪靈的陰冷,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沉甸甸的、仿佛蘊含著某種古老秩序的力量?他舉起骨杖,杖頭的水晶在火光下折射出迷離的光暈。他口中念念有詞,古老的咒語帶著奇特的韻律,試圖感知眼前的“異物”。
    菜的目光落在了老巫祝身上。他感受到了對方身上微弱但確實存在的、對自然能量的原始感知力。這是個突破口!菜集中精神,將一縷極其精純的、關於“道”的最基礎意念——如同呼吸般自然存在的“氣”的流動感,如同種子破土般蘊含的“生”之韻律——如同涓涓細流,小心翼翼地導向老巫祝的意識。
    老巫祝的咒語戛然而止!他布滿皺紋的臉上瞬間浮現出極度的震驚與茫然。他枯瘦的手指緊緊攥住了骨杖。他“看”到了!不是用眼睛,而是某種更深層的感覺!他仿佛看到微光在空氣中流淌,看到大地沉穩的脈動,感受到一種亙古不變的韻律在眼前這個“毛人”身邊環繞。這……這與他溝通祖先和自然之靈時的模糊感受何其相似,卻又清晰、宏大、深邃了千百倍!
    “靜!”老巫祝用盡全身力氣,發出一聲嘶啞卻充滿威嚴的低吼,骨杖重重頓地。騷動的人群瞬間安靜下來,驚疑不定地看著他們的精神領袖。
    老巫祝深吸一口氣,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菜,緩緩地,用一種極其古老而莊重的儀式性動作,對著菜,深深彎下了腰。這是一個部落對未知力量表達的最高敬意,甚至……是敬畏。
    這個動作像一道無聲的驚雷,劈在每一個部落成員的心頭。連巫祝都……行禮了?
    就在這死寂的、充滿張力的一刻,菜動了。他沒有言語,也不需要。他緩緩抬起一隻覆蓋長毛的手臂,指向山洞內壁上那些族人用赭石、木炭繪製的簡陋圖案——奔跑的野牛,跳躍的羚羊,手拉手跳舞的小人。然後,他攤開的手掌微微抬起,掌心向上。
    在所有人驚駭欲絕的目光中,篝火跳躍的光芒仿佛受到了無形的牽引,在菜攤開的手掌上方尺許高的地方,緩緩匯聚、盤旋。沒有灼熱,沒有燃燒,那光芒如同溫順的流水,竟然凝聚成了一個緩緩旋轉的、散發著柔和暖意的光球!
    光球穩定地懸浮著,像一顆微小的太陽。接著,菜的手指極其輕微地一彈。
    光球無聲地碎裂,化作無數細碎的光點,如同夏夜的螢火蟲群,輕盈地飄向洞壁。那些光點精準地附著在壁畫的線條上,沿著野牛的輪廓、羚羊的跳躍軌跡、小人的手臂舞動……無聲地流淌、點亮!原本靜止的壁畫,在柔和光芒的勾勒下,仿佛瞬間活了過來!野牛在奔跑,羚羊在騰躍,小人手拉手旋轉起舞!
    神跡!
    絕對的、不容置疑的神跡!
    山洞內死一般的寂靜,隻剩下篝火燃燒的劈啪聲,以及所有人因極度震驚而忘記的呼吸聲。所有的武器都無力地垂了下來,所有的敵意和恐懼都在這一刻被眼前這無聲的、輝煌的奇跡衝刷得蕩然無存。孩子們忘記了哭泣,張大了嘴巴;獵人們忘記了戰鬥,眼神中充滿了原始的敬畏;女人們緊緊捂住嘴,身體微微顫抖。
    阿石看著眼前的一切,看著那個在神跡光輝中沉默如山的身影,隻覺得一股難以言喻的激動和自豪衝上心頭。他帶回來的,不是獵物,不是怪物,是……是“神使”!
    老巫祝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他再次深深彎腰,這一次,幾乎匍匐在地。他嘶啞的聲音帶著無比的虔誠和激動,打破了死寂:
    “迎……恭迎……無聲之師!”
    隨著老巫祝的呼喊,整個部落,如同被風吹倒的麥浪,帶著敬畏、迷茫和一種前所未有的震撼,緩緩地、深深地,朝著那個短粗壯碩、渾身長毛、無法言語的尼安德特人——菜——拜伏下去。
    篝火的光芒與菜手中殘留的道法微光交相輝映,將他的身影投射在洞壁上,巨大而神秘。在這個文字尚未誕生、結繩記事的蒙昧時代,一個來自遙遠族群的“啞巴”,用無聲的意識與震撼的道法,第一次在這片華夏先祖的土地上,刻下了超越凡俗的印記。傳道之路,在這片原始的敬畏與震撼中,悄然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