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十三章:阿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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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鼯鼠就這麽昏昏沉沉地睡著了,渾然不覺木屋外響起來的幾道閃電和旱天雷。
    半夜裏,他五次從噩夢中驚醒,其中一次是他開著車,後座帶了一條可愛的小黃狗,雖然現實中他從來沒養過狗,甚至連小寵物狗都怕得不行,但夢中出現的這條小狗似乎理所當然地在車裏玩耍。
    他開車經過一個鎮上的集市,趕集的人不是在路邊,而是人山人海地擠在路中間,背著五顏六色、大小不一的編織背簍。
    車子被堵在那裏,他心安理得地停在那裏觀賞著祥和的民俗。
    這時候,一條黃色大狗穿過人群,張牙舞爪地向他衝過來。他突然驚恐萬分地意識到,車上的小狗是大狗的崽子,而狂奔而來的也不是什麽大狗,是一匹狼!
    在沒有退路的恐懼中,他選擇了從噩夢中逃脫出來。
    醒來的時候,渾身汗水淋漓,他慌慌張張拿起床底那瓶常備的高度玉米酒往嘴裏猛灌。喝完他對自己說,當你還能做噩夢的時候,其實挺好,說明你還活著。
    離開岩糯的大院子以後,他一直在後怕,能逃出來比活著更讓他慶幸。
    他記得受訓的時候教官在黑板上寫的那句話:在被抓住的時候,你會覺得死亡都很奢侈。
    他躺在那張鉻人的竹筒床上,試圖用學過的心理學來分析這個怪誕的夢。
    他認為助眠的好辦法就是胡思亂想。
    再一次被噩夢驚醒,他就灌進嘴巴裏幾口酒。
    就像計劃好一樣,當這瓶廉價的土酒喝到瓶底的時候,他徹底睡死了,也沒
    力氣做任何夢了。
    從帆布窗簾的破洞投射到他臉上的陽光驚醒了他,阿美在門外從井裏打水的聲音提醒他身在何處。
    他睜眼看看電子表,已經是中午十二點。
    他不能讓阿美知道自己受了傷。
    阿美已經回來一會兒了。
    鼯鼠不告而來和他的不辭而別一樣,她一點都不意外。
    窗外的野竹林綠影婆娑,他躺在竹床上,眯著眼享受著窗外照進來交織的光影。
    “哥,你又受傷啦?”阿美進門的時候門口的光線暗了一下,鼯鼠想起神話故事裏的田螺姑娘。
    泰家妹子阿美長得確實很美,身材小巧卻是玲瓏,眼窩很深,精致的鼻梁輕挺,臉龐輪廓鮮明,遺傳了父親的南亞血統。
    因為母親是世居德澤的漢族,她的皮膚不像熱帶人那麽粗糙、黑黃,臉蛋白裏透紅。她目光深遂,鼯鼠覺得那雙眼睛裏像是有一層迷霧,讓他忍不住去探究那霧氣後的神秘。
    由於說不好漢話,有外人和鼯鼠講話的時候,她從來都是含笑不語。
    沒有旁人的時候,她也會笨拙地用漢話和鼯鼠聊幾句,多數是鼯鼠滔滔不絕地說,都是她沒聽過更沒見過大城市的事,她笑眯眯地聽,偶爾插上一個天真的問題或是一個低聲驚歎,更助長了鼯鼠的談興。
    那一年,瀛州已經有了一棟63層的建築,阿美聽得目瞪口呆:我們這裏的人建個兩層還會塌呢。
    鼯鼠呆在山上的時間長了,她就用那雙細長的手幫他剪頭發。
    阿美平時照顧著家裏那兩畝蔗田,夏天田裏就轉種煙葉,家裏承包的十幾畝橡膠林也要她常常打理一下。
    晚上就在鎮裏那個有旋轉彩燈的的士高舞廳門口賣三塊錢一張的門票,每個月工資有一百五十塊錢。通常八點前賣完票就下班,鼯鼠從六點就坐在街邊沒人注意的小店喝啤酒抽煙,阿美一出售票的小門,就用“大白鯊”靜悄悄地接上她回山裏。
    有一次,鼯鼠咳嗽半個月,直到咳出鮮血,阿美堅持送他去縣醫院。年輕大夫隻用聽診器檢查了一下,就確診是肺炎。
    他身上帶的現金剛好花完了,住院治療費要八百塊錢,阿美沒有吭聲,去舞廳老板那裏預支了六個月工資,把他送進病房。
    阿美讀到小學四年級就沒能讀下去。在這個邊陲小鎮,所有人一致認為讀書沒有任何前途,尤其是女孩,能寫好自己的名字,知道怎麽簡單的算賬已經足夠她過完漫長的一生。美貌有時候並不是好事,徒增招惹,窮人家女孩子早早就嫁出去,除了為了那筆嫁妝外,更多是有了家、有個男人,斷了遊手好閑登徒子們的邪念。
    但是阿美卻沒有像別的姑娘那麽早早訂婚,地裏種那點東西根本養活不了家——一年兩茬的收獲不到兩百元,還要交農業稅。
    阿美的父母前兩年去雲庭打工,帶著她十歲的弟弟一起去的。孤身留下的阿美,要想著怎麽養活自己。她並不知道自己的美,以為瘦削的身板就像醜小鴨一樣不受歡迎。
    但鼯鼠喜歡阿美的單純,身在險境,他打內心排斥情感複雜的女人。
    “鼠哥,明天是潑水節呢。”阿美幾乎每句話的尾音都是長長的一個“呢”子,告訴你一件事時,那是一個平緩的長音,鼯鼠更喜歡聽到她問話時那個“呢”,很像漢語的第三聲。
    鼯鼠愣了幾秒,他知道阿美想起去年這個時候他們一起去潑水節玩的事情,那是他們在一起最快樂的一天。
    當時,鼯鼠正在這裏等一個重要的密約,他收到的通知是有個密使會在自身安全有保障的時候給他帶來重要情報。
    說重要吧,他已經等了一個多月了,還沒等到來人。
    幹這個行業就是這樣,常常處於不可知的等待中,等的那人是誰?等多久?是一天,還是一個禮拜、一個月?
    這些都培養不了一個人的耐心,隻能讓他慢慢忘記等待的目的,甚至淡忘了自己是什麽人。
    在鼯鼠看來,這種漫長的等待就是服無期徒刑。
    他開始還是處之泰然,天天抱著書到水庫邊的茅草涼亭裏釣魚,過了半個月,把那本柳鳴九譯本的《加繆戲劇集》看完了,年輕人愛熱鬧的心理病就犯了,天天看著傳呼機,無聊的時候開始背那本傳呼機密碼本,兩天就能倒背如流,到了能到傳呼台上班的程度。
    百無聊賴中,發現阿美她爸以前收廢品撿回來的紙堆裏有幾本家用電器使用指南,他饒有興趣地研究起來。
    最後他腦子裏充滿了各種牌子電視機、電冰箱和洗衣機的詳細功能和操作辦法。他又開始把三本使用指南編成三套簡易摩斯密碼本,一邊在上麵標注,一邊用中指在門檻上敲擊自己編出來的內容。
    很快,這最後的玩性都膩了,他失落地想到,隨著情報工作技術的進步,這種傳統的信息傳遞方法已經過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