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扶魂歸天道那一刻。
    從此以後，人皇劍幡沒了主人，不妄沒了愛人。
    不妄攏了攏衣服遮住太陽，喃喃：“三千世界等了你十萬年，可我也等了你十萬年……好不容易等來你，為什麽又要獨獨留下我？”
    在黎扶走後，漫長的歲月裏。
    不妄有時候會想，去他的仁義道德，去他的慈悲之心，他想隨著阿黎去，一起消失在這天地間。
    可是啊。
    一個個怨鬼經由人皇劍幡恢複意識，他是載著怨鬼們進入怨鬼界的船，這是他的責任。
    不妄抬頭看天，眼眶濕潤。
    在這世間，阿黎有必須死的責任，他又有必須活著的責任。
    ——當真可恨。
    他還活著，就不會放棄。
    流浪於三千世界，尋找他的主人他的愛人，三界眾生、三千世界、漫漫長沒有盡頭的歲月裏……他將一直尋找天道的氣息。
    容霜燼他們還可以期許飛升之後，可他的愛人永遠留在這方天地之間，他便隻會在這方天地之間，一日日尋找。
    時光荏苒，歲月漫長，他在時間長河裏麵行走，用一雙眼睛，看遍了黎扶守護的三界眾生。
    他行到修仙界。
    見到了宗門林立，看到了無數新生的修士們，他們個個一身正氣，修道問心，成為真正的修仙者，圍著“修仙”二字，大道求索。
    不與凡人共居，不必壓榨凡人，偶爾遇到一個凡人，也是安安靜靜路過，不敢沾染因果。
    這裏是修士的地盤，自有修士的熱鬧。
    比武、試煉、宗門天才、隱士大能，他們已經適應新的天道規則，在天道之下，好好活著，被天道庇佑，也被天道監管。
    他又至怨鬼界。
    怨鬼們天性不如修士們聰明，但他們實力更強，所以從不吃虧。
    與修仙界不同，他們都是些散兵遊勇，自由自在行走在怨鬼界，他們可以去修仙界與人界，可到底有其他界的規矩，而且，其他界怨氣稀薄，實在是難以適應，也就繼續宅在怨鬼界。
    怨鬼們不愛建宗門。
    於是，他們就建起一座座城池，分布在忘川，以及忘川為中心的混沌之地。
    如今怨鬼界的混沌之地都是怨氣，修仙界的混沌之地都是靈氣，相輔相成，相依相偎。
    修仙界與怨鬼界偶有磨蹭。
    但是，九霄有那非常“識趣”的大長老無極，忘川還有曾經的九霄話事人，乾位含徽，便都是小打小鬧，仍舊友好。
    不妄路過人界。
    雖沒有人皇奔忙於世間，為他們遮風擋雨，但沒有修士吸走靈氣，天地災難極少，風調雨順。
    他們又個個強悍，三千世界，與人皇時代仿佛，凡人們自在逍遙。
    他們知道什麽是修士，什麽怨鬼，他們有些人有靈根，想做修士，就去修仙界，有些人心中有怨，想做怨鬼，就去怨鬼界。
    ——凡人們自由自在，在這片土地上，完全主宰著自己的命運。
    ——他們是三千世界的主人。
    他們有完全不一樣的麵貌，做著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沒有壓迫、沒有欺淩。
    偶爾遇到一點災禍，總有想要進階的修士與怨鬼前來幫忙，積累功德，以便更順利度過雷劫。
    仙凡無別，三界平等。
    不妄喜歡這樣的世界。
    因為，這是黎扶一手創造。
    他在這樣的世界當中流浪，走遍所有地方，有人煙的，荒無人煙的，修仙界、怨鬼界、人界，一步又一步，看遍百態，偶爾遇到災禍，就如同曾經的人皇一般，停下搭把手。
    他小心又珍視這個世界的一切。
    人皇劍幡背在背上，苦苦尋覓天道的氣息，一旦有一絲一縷，就小心放入劍幡當中，他想，積少成多，終有一日，他會尋回阿黎。
    眨眼間，便是一萬年。
    人皇劍幡會收入怨鬼，讓他們恢複意識，通過八卦陣送入怨鬼界，而八卦陣上麵那幾人，偶爾也會來尋他，看看他的近況，聊聊這些年各自的歲月。
    他們散落在各地，忘川反而是最不願踏足之地，那裏有他們太多的記憶，再不似當年。
    曲山歎氣：“那個地方，那些人，都散了……”
    說這話時，他搖搖頭。
    一貫少年桀驁的臉上，難得帶上惆悵與難受，那些年嬉笑打鬧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連聚一次都難。
    屬於他們的日子，成為了三界流傳的故事，一樁古老傳奇，終是散了。
    但不妄卻說：“不會的。”
    他們隻是沒了主心骨，所以不願觸及傷心事，隻要有一天，那個熟悉的人回來，她揮一揮劍幡，他們就會從四海八荒、巷口小道，奔赴而來！
    ——而他，會去帶她回來。
    又是一萬年。
    不妄還在尋找，時間太長，他反而有些不知道自己找了多久，不過，都沒關係，他能在忘川等十萬年，就能尋找更多年。
    隻要活著，就不會停。
    他一定會找到。
    不妄想到黎扶，緩緩露出笑。
    大抵是過於疲乏，分神時，腳下絆住了石子，一個不穩，竟直直向著山下栽倒。
    這樣的事情時有發生。
    他並不在意，順著往下滾落。
    不妄沒有注意到，他身後的人皇劍幡被磕了下，魂幡張開，裏麵兩萬多年收集的一縷縷天道氣息，全部飛出。
    不妄瞳孔一縮，慌忙去抓。
    然而——
    氣息騰空而起，匯聚纏繞，天地似有異響，不妄的手抓住了幾縷青絲，熟悉的氣息在眼前凝聚……
    不妄錯愕，僵硬在原地。
    黎扶輕笑著回握他的手，歪歪頭：
    “這麽熱情？”
    她就在這並不特殊的一天、這麽一個不起眼的地方、一個普通的時辰，沒有任何預兆，突然醒來。
    不妄怔住，兜帽落下，花白頭發映著一張蒼白的臉，漆黑幹淨的眼眸蘊有水光，他伸出手，俯身，小心翼翼摸向黎扶的臉。
    又是幻象嗎？
    黎扶仰起頭，輕輕蹭了蹭那隻顫抖的手，溫熱一點點蔓延，熟悉的氣息流轉。
    不妄囁嚅，半晌才發出聲音：
    “是你嗎？”
    “是我。”黎扶噙著淚，笑著點頭，“你做到了，在最絕望之際，用人皇劍幡為我保留一絲生機。”
    數次大戰之中，他承諾帶走人皇劍幡，為她保留一絲生機。
    ——瞧，他做到了。
    不妄落下眼淚，卻露出燦爛的笑，清俊的臉襯著花白頭發，陽光之下，熠熠生輝，又如冰晶般脆弱，令黎扶歎息。
    人皇劍幡揮動。
    此刻，三界各地。
    含徽受邀來九霄參觀，麵前無極說完後，久久沒聽到回答，疑惑地扭過頭，“怎麽樣？含徽長老，你覺得這些規矩有問題？”
    含徽一震。
    下一瞬，她唇瓣顫抖：
    “她回來了。”
    話音落地，人已經消失在原地，一點蹤跡不留，隻餘下九霄眾人麵麵相覷。
    “這是怎麽了？”
    “咱們這規矩有問題嗎？”
    “不能吧，這些新規很好啊，而且有些用了兩萬年，很合理的。”
    “怎麽回事？這不是正交流嗎？怎麽突然就走了？”
    ……
    無極愣了許久，緩緩地扯動嘴角，眼眶含淚，頷首：“規矩沒問題……是我們的天道化身，終於回來了。”
    眾人怔住。
    忘川
    崎香與朱財神回來處理一些事情，兩人正說著話。
    在天地動蕩一瞬，兩人猛地對視一眼，眼眶濕潤，所有的對話終止，丟下手上的所有事情，同時消失在原地。
    酒源從桃花樹上抬起頭，眼眸亮起。
    他激動地消失在原地，分出去的分身手臂還沒回來，人就跑得沒影，這些“酒源”隻得烏泱泱追上去。
    曲山在某個偏僻的地方打獵。
    感受到召喚，他身體一震，目光瞬間呆滯，獵刀遺忘在原地，朝著另一個方向狂奔，滿臉是淚。
    跑著跑著，他才想起自己會飛……趕忙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原地。
    大海之中，銀魚睜開眼睛。
    它歡快地一揮尾巴，將其他靈魚拍開，興奮嘶吼一聲，消失在大海之中，隻留下一個巨大旋渦。
    容霜燼擦掉眼角的淚，似怒似嗔：
    “你還知道回來啊？”
    聲音還未落地，人已消失不見，奔赴而去。
    李長琰露出笑，手指撫摸過牌位，呢喃：“仙兒，你應該很開心吧？走，我帶你去見她……”
    四海八荒、巷口小道，數道影子，含著淚，朝著同一個方向奔赴而來。
    三界之上，劃過一道道身影。
    待趕到目的地。
    隻見一熟悉的人影握著不妄的手，正是消失兩萬年的黎扶，她撐著人皇劍幡，回頭朝他們燦爛一笑：
    “諸位，好久不見。”
    ——這段故事，這些人，從未散。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