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老破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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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狗蛋少時,是個混不吝,在學堂裏書不好好念,在家裏活也不好好幹。
    家裏人哄也哄了,打也打了,他就是油鹽不進,不管不顧撒歡,今日跟東街的人拳腳相交,明日去西街舌戰群雄。
    誰教都沒用,已然臭名遠揚,按大人們的話來講就是,爛泥扶不上牆,天生的混賬。
    後來家裏揭不開鍋,大夥兒愁眉不展,大哥站起來說要去從軍,他那時就笑:“你從個屁的軍呢,打架都不會,上戰場可別被人打死了……”
    “你個逆子!"
    “還是我去吧。”
    爹與他的聲音同時響起,而後是久久的沉默。
    “我打過架,我去更合適,再說了,家裏待著悶死了,日日都看你們的臭臉,早他娘的匿了。”他蠻不在乎:“我去從軍,誰都別跟我搶,要不然我跟誰急!”
    爹再也不罵他混賬,他離開那一日,也沒來送。
    這些他早已不在乎,家裏從小罵他沒別人家孩子好,什麽都比不上別人家孩子,既是如此,那就比不上他們得了。
    在兵營待了三個月,他和同袍們一塊兒去了西邊。
    人們說,上了戰場就是九死一生,可他卻想說,九死一生他娘了個逼,老子跑不動了,老子的腿都快跑斷了。
    他上過戰場,也見過死人,卻沒機會動一下刀。
    他以為當了兵就要衝鋒陷陣,可上麵說,隻有老兵才能當前排。
    他不是老兵,自然也就沒資格當什麽前排,平常在不前不後的位置拿著家夥,和大夥一步步往前走。
    但大多時候都派不上用場,隻能靜靜瞧著前頭打的熱火朝天,眼睜睜看著別人拿軍功,哪怕偶爾得了機會,可總是人還沒到眼前就被殺完了。
    有時他都懷疑自己毫無作用,唯一能做的,便是像大夥兒一樣,上頭一句話,無論天南地北,邁開腿隻管跑。
    一次是這樣。
    兩次是這樣。
    一直都是這樣。
    這時他才知道,原來不是所有的兵都能跟人拚命。
    就像科舉,有的人一下就能考中,有的人一輩子也考不中。
    有的人有機會科舉,有的人卻是窮到沒法科舉。
    他和大夥兒到處跑,到處翻屍體,到處收繳敵軍物資。
    別人的刀在廝殺中換了一把又一把,他腰間的刀卻是沒有卷過刃,雖然也常常磨,可除了給人補刀外,沒在戰場上和任何人正麵拚殺過。
    也沒有得過什麽軍功。
    同樣是步兵,旁人消耗最大的要麽是身上的甲,要麽是腰上掛的刀,或是握著的槍。
    可他們這幫人,平常消耗最大的除了糧食,就是腳上那平平無奇的鞋子,不到兩三月就得換上一雙,不是鞋多麽差勁,而是路實在太長太長……
    上頭怎麽打的仗,他們瞧不懂,有人問百夫長,為什麽莫名其妙就贏了?百夫長說,上頭的心思猜不準,聽話就是了。
    大夥兒不是太懂,百夫長又說:“打仗往大了說是大夥兒的事,往小了其實就是兩頭在下棋,下不過的人就會打敗仗,我們上頭下贏了,所以打勝仗,每一場仗都是下棋。”
    “那我們領頭的,肯定是一個打了十幾年仗的人吧,要不然怎麽那麽厲害?”
    “是啊,百長……”
    百夫長道:“大夥兒領頭的將軍比你們都年輕啊。”
    “什麽,比我們都小?"
    “騙人!”
    “肯定是騙人的。”
    他看大夥說,也笑起來:“就是,怎麽可能嘛?”
    “我可沒胡說,大夥兒都知道。”百夫長看向他,笑著抬了下手,問道:“唉,你十八還是十九?”
    他不明所以道:“十九。”
    “對了對了,就是十九。”百夫長笑著跟大夥說:“我們的將軍就是十九歲,他姓陳,是當朝陳國公的世子。”
    “那他叫啥?”
    “我哪裏知道?”百夫長笑:“這些我都是花了不少心思才問到的,你們知道他姓陳就得了,總之呢,跟著將軍幹就能打勝仗,打完勝仗了,咱們就各自回家,妻兒熱炕頭。”
    眾人點點頭,他好奇問了句:“他有多厲害呀?”
    “那可太多了。”百夫長撓了撓頭:“可是我記不住,但是我知道他殺人很厲害,打仗不是砍將軍就是砍校尉,那可是將軍校尉啊,又不是大白菜,可他那回馬鞍不得掛上?那可不就是大白菜嘛哈哈…”
    見大家聽,百夫長滔滔不絕:“而且箭射的特別準,有好幾次別人都沒到他跟前,就被他一箭射死了,那箭還穿過去了,又射死了一個親兵。”
    “對麵看這樣子,陣型都亂了,有的更是嚇得直接掉頭跑,自己踩了一路,大夥追上去撿就對了。”
    “有一次大夥被包圍了,上頭命陳將軍帶人陷陣突圍,那時陳將軍還是校尉。”
    “得了令,陳將軍領著人,扛著狼牙棒衝進去,一路闖一路敲到別人臉上,那扛旗的人頭就像西瓜一樣,陳將軍敲一棒子就開了,順便把將旗也給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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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來被包圍的是陳將軍他們,後來陳將軍和其他人把奉兵給包了,降了好多人。”
    “扛旗的人都能殺?”
    眾人滿臉震驚:“百長,你這是在蒙我們的吧?”
    “這哪有假的?”
    百夫長似是沒說夠:“陳將軍經常那麽幹,大家都說要穩一點,可他經常帶著人往死裏衝,衝到哪兒死到哪兒,幾年時間,他十七歲從的軍,現在是正四品的懷化將軍,他這軍功,再過不久又升官了。”
    “以前,先打哪後打哪,怎麽打,上麵的人都商量著來,現在隻要他有主意,大夥就都跟著他幹。”
    百夫長越說越自豪,仿佛自己就是那個勇冠三軍的陳將軍:“現在也就秦老將軍偶爾會跟他掰扯兩句,可大多數還是都聽了他的,那些比他資曆老的,自然也都服了。”
    “這麽厲害,之前你怎麽沒跟我們說過?”
    百夫長笑:“你們不是也沒問嗎?”
    “那他長什麽樣子啊?”
    “沒見過。”
    聽百夫長如此說,大夥兒又瞎起哄:“原來百長,你是胡說呀。”
    “我還以為是真的呢。”
    百夫長解釋:“我才沒胡說,我是聽小都統他們說的,小都統他們說是聽副尉校尉他們說的,那他們肯定是聽上麵說的,嘿嘿反正我沒亂說,你們不信算了,真的假不了。”
    “聽百長這麽說,我也想見一見了。”一名伍長笑道。
    另一名什長說道:“行了,你怎麽可能見上將軍呢,我們都見不上。”
    “興許哪天就見上了!”
    “就是。”
    “不可能。”
    ……
    那日之後,他便很想見見傳說中的陳將軍,但想的事情終歸是在腦子裏,不是真的。
    也不會是真的。
    直到後來,陳將軍真的在他們附近休息,這夢成了真。
    可他一個普通小兵,隻能和大夥一樣遠遠看著。
    說來也是好笑,那日大夥兒一邊收拾一邊看陳將軍,竟被別人胡言說什麽瞧見了天仙走不動道,真是荒唐。
    他當時就是覺得,陳將軍好厲害,長得俊,還那麽年輕,那麽會打仗,家世又好。
    穿的那身甲,鋥亮鋥亮的,他這輩子也穿不上。
    “出發!”
    看著還在地上坐的人,他與大夥戀戀不舍,開始急行軍。
    隻是這次不走運,他的鞋子在快步行進的路上掉了。
    他想彎腰去撿,可仔細想想,撿了必要受重罰,甚至有被踩的風險,大可不必,於是故作無事發生,繼續趕路。
    “劉狗蛋,你出來。”
    一名監兵在隊外喊,他毫不遲疑便從隊裏跑出來,站的筆直,麵向那人:“是!”
    他這才發現,那人身後跟了個人,是剛剛在地上休息的大人物……
    他手足無措,站在那一動不敢動,腦中仔細回想可有哪裏冒犯了他,若不然這樣的大人物,為何要讓他出來?
    “你的鞋呢?”
    那人濃眉星目,容英魁軀,應當令人心生敬畏,沒曾想竟語氣平和,眼神關切:“你……是不是沒鞋穿?”
    “啊?哦不是不是……”
    驚訝之餘,他隻覺心頭暖暖,趕忙轉頭看了看仍舊行進的隊伍,回過頭支支吾吾道:“不是沒鞋穿,我的鞋子在,在在那,那裏……”
    那人側頭,又低頭,幾步走上前蹲下,他還未反應,右腳就被那人一手拽住。
    他下意識想把腳抽出來,卻被拽得死死,隻能安靜。
    腳被人抬起,他險些失去平衡,那人將手放在他的腳底板下量,腳底暖暖的。
    那人放開他的腳,伸直自己的右腿,開始脫自己的靴子:“來,快把腳抬起來。”
    “哦不,折煞小人了……”
    “穿上。”
    他欲要回應,腳被從地上拔起來,登時重心不穩,他一手撐在那人肩膀披著的肩吞上,掌中觸之溫熱,那是被金烏所照後殘留的餘溫。
    靴往他腳上套,那人嘴裏嘟囔著:“應該差不多。”
    “將……將將軍……”
    那人繼續忙活,他瞧不清神色:“路挺遠的,你要是不穿靴,到時候這腳不成的。”
    靴子上腳,他低頭瞧了瞧:“那……那您呢?”
    “劉兄弟,你別擔心我。”那人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其實啊,要是沒有大夥,這仗都沒法打。”
    “您您哪的話,要不是您帶我們打勝仗,我們死的人……隻會更多。”
    那人點頭,笑著問他:“能追得上嗎?”
    他拔腿就跑:“能!”
    “等等。”
    他停下腳步,回頭一瞧,一人騎著馬過來,在他身旁停下,他不明所以,那人說:“我讓人送你一程。”
    他趕忙往後退:“不不不不,我真的能追上……”
    “好了劉兄弟,上馬吧,這可是急行軍。”見他遲疑,那人笑著說:“軍令如山,我現在命你乘馬追上去!”
    “諾!”
    他本想坐那騎兵身後,卻見原本坐在馬鞍上的騎兵不動聲色往後挪了挪,踩著馬蹬的兩隻腳退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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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我是步兵,我不怎麽會騎馬……”
    那人道:“沒事兒,不用你控馬,你上去吧。”
    他借了好幾次力才翻上馬背,兩隻腳緊緊踩著馬蹬。
    胯下戰馬跑起來,他探出頭去看站在那兒不動的人。
    那人將手往自己身上蹭了蹭,而後原地坐下,從腰間拿下還沒吃完的餅繼續啃。
    他把頭縮回來,忽然覺得風沙有些大,眼睛有些熱。
    不一會兒,戰馬已然遙遙領先,在地上跑著的同袍們滿目豔羨,他看著被甩在身後的百夫長他們,趕忙對身後騎兵道:“好了好了過了。”
    “停馬要時間,下馬要時間,歸隊要時間,再往前走一些吧。”那騎兵雙腳又加了一下馬腹,馬兒繼續向前。
    不過一會兒,馬停下,背後同袍翻身下馬,在旁邊扶著他,諄諄教誨:“一腳退出馬蹬,另一腳踩著馬蹬,借力下來就可以了,別急。”
    “哦哦……”
    他像個第一次走路的孩子,小心翼翼從上麵翻身下來,那同袍翻身上馬,揚鞭而去:“你在這等你那隊。”
    “哦……”
    他應了一聲,低頭瞧了瞧右腳那隻比左腳好太多的靴子,不自覺“嘿嘿”傻笑。
    他沒注意到身後長龍般的隊伍裏頻頻側目,沒有注意自己那隊,已然後來居前。
    “狗蛋快過來!”
    他回神,原來是伍長在喊,於是“哦”了一聲,跑過去歸隊,立馬有同袍詢問。
    “剛剛那是誰呀?”
    “看著像陳將軍?”
    “狗蛋。”
    “啊……”
    “是不是啊?”
    “哦……”
    “狗蛋,是不是。”
    “嗯嗯嗯……”
    “急行軍,休得閑聊!”
    眾人安靜,浩浩向前。
    可一個個同袍滿目豔羨的神色,卻是怎麽都遮不住。
    自那以後,他就沒有換過那隻靴子,即便有了新鞋子,但右腳永遠都穿著那隻,越來越老,越來越舊的靴子。
    有人勸他把靴子換了,他隻是笑“嘿嘿”說:不扔。”
    “洗洗就不髒了。”
    “補補還能用。”
    可再怎麽縫,再怎麽補,再怎麽洗,一雙腳套著一隻靴子和一隻鞋,簡直不倫不類。
    長此以往,免不了有同袍說:“狗蛋你把靴穿上啊,你這樣子往外頭一站,別人該怎麽說我們隊?不知道的,哼!還以為我們隊沒規沒距呢。”
    “那是將軍給的靴,怎麽就軍容不整了?”有百夫長撐著腰,別人自然也不說什麽。
    他其實偶爾會做夢,夢到那個陽光明媚的秋日。
    有時夢到那個同齡人蹲在自己腳下,替自己穿靴。
    有時夢到與他坐在地上,閑話家常。
    有時夢到跟在他身旁,一塊兒衝鋒陷陣。
    有時夢到自己成了將軍,被他命令著去幹大事。
    可夢醒之後,隻有身旁同袍們的呼吸聲。
    直到西征結束,他也再沒有見過那個少年。
    他忽然有些懊惱,那年那時,怎麽就隻顧著看將軍了?
    應該對他說一聲“謝謝”呀,你是個好將軍,跟在你手底下當過兵,這輩子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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