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崎……”佐藤喉嚨裏如同塞滿了粗糲的沙子，這飽含血沫的名字被咳出來，帶著地獄深處吹來的風。
    “沙林毒氣是……蘋果……”他終於明白了那彌漫全城的致命蘋果香來自何處。
    那曾經被野心勃勃的學生視為力量鑰匙的“特殊溶劑”，那可能給帝國帶來最終勝利的絕密藥劑。
    終究還是隨著毀滅的鐵翼回到了導師麵前，將一片腐爛的死亡氣息送給所有故鄉的生靈，包括他的母親、親人、鄰居，以及他自己。
    這苦澀的因果之錘，徹底擊碎了他最後的氣力與殘存的幻念，扶著櫃子的手無力鬆開，身體順著冰冷的櫃子向下滑落。
    絕望的潮水灌滿藥鋪每一寸空間之際，門外街上那驚天動地、足以撼動地獄的燃燒聲浪已席卷而來。
    火焰如附骨之蛆，沿著木質房梁和易燃的隔扇，在凝固汽油的助威下，貪婪而執著地舔舐過來。
    街對麵建築已經化作巨大火把，灼人的氣浪和瘋狂墜落的燃燒物，不斷湧入毒霧彌漫的這條窄街。
    火光照亮了一個緩慢挪動的身影——那是在混亂中被推倒失明的老信夫。
    他被裹挾在人群中迷失了方向，毒氣撕裂了他的肺和神經，雙目流淚但視野黑暗徹底。
    他艱難地、幾乎是爬行著，摸索在遍地滾燙的瓦礫和粘稠液體間。
    突然，他冰冷枯槁的手掌觸到了一片溫熱的、仍在微微抽搐的輪廓。
    一個瀕死兒童的身體！那無力的顫抖通過指尖傳來，如同微弱電流瞬間擊穿了老人混沌的意識。
    他拚盡最後一絲力氣，喉嚨發出破風箱般的噝噝聲響，試圖呼喚、試圖抱緊這生命最後的痕跡。
    然而，轟然巨響如同憤怒的巨靈神之錘落下！
    他們身後，一整段早已被爆炸和內部火焰蠶食殆盡的木結構三層店鋪，在凝固汽油的親吻下，轟然坍塌解體！
    燃燒的巨浪帶著無法想象的毀滅氣勢，將剛剛有所掙紮的老信夫，連同他身下那點微弱抽搐的生命餘燼，瞬間吞沒。
    刺目的猩紅烈焰像怪獸張開血盆巨口，將所有形態的掙紮、尚未冷卻的軀體、連同那些因毒氣而凝固在驚恐中的麵孔，盡數卷入了灼熱的地獄深處。
    熊熊燃燒的火焰熱浪湧進了藥鋪的門，死亡的橘紅色背景中，佐藤匍匐在冰冷的地麵上。
    每一口呼吸都帶著肺葉撕裂的疼痛與血沫，但他不再感覺那徹骨的痛楚。
    他腦中隻盤旋著最後一絲無法寄出的思念——寫給參加特殊部隊而失去聯絡兒子清治的書信。
    信紙在抽屜深處安然無恙，上麵記錄著家中庭院櫻花開了的閑話，祈禱著兒子平安歸來的語句。
    那封沒有地址、注定無法寄出的信啊。
    迷蒙的視線中，那藥櫃底部的夾層似乎晃動起來，熟悉的字跡隱約躍現——
    “啊……”瀕死的佐藤在幻覺中似乎捕捉到了什麽關鍵碎片——那架轟然離去的鐵鳥，機翼上刺目的標誌……
    燃燒的世界劇烈搖晃、顛倒模糊，他似乎穿過厚厚的雲層和機艙冰冷的金屬壁，在死亡的黑暗徹底攫住他之前，恍惚間竟真切地看見了一張年輕的臉龐。
    那張臉，竟赫然刻滿了佐藤自己年輕時的印記！甚至那抿緊的唇形也與妻子留存在泛黃照片中的神韻毫無二致！
    “清……治……？”最後一點微弱的火星在佐藤即將完全湮滅的意識深處倏然閃亮，那是被戰爭徹底粉碎與侮辱的最後一點人性聯係。
    他終於明白了，自己的兒子，正親手推動著毀滅的閘門，將劇毒與火海無情地傾瀉在父親等待他歸來的城市之上。
    “……”他想喊，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帶著蘋果香氣的劇毒灌入破碎的喉嚨。
    火焰已經舔舐到門口，照亮了他瞬間徹底空洞失焦的瞳孔。
    瞳孔裏的火光搖顫著、暗淡著，如同風中掙紮的微弱燭火，最終被無邊無際的冰冷黑暗徹底吞噬。
    福岡在兩種地獄之火的淬煉中呻吟，港口方向巨大的油罐二次殉爆的衝天火柱，將天空燒灼成令人膽寒的紫紅。
    焦黑斷裂的木質殘骸上、扭曲變形的金屬構架上，凝固汽油彈那不熄的魔火依然頑固地燃燒、流淌。
    風卷著致命的沙林煙霧，如同巨大的幽靈裹屍布，繼續纏繞在城市尚存的角落，無聲滲透進每一處裂縫，將隱蔽處的呼吸化為最後的痙攣。
    到處是難以形容的氣味——熟肉燒焦的惡臭、血液蒸騰的鐵鏽腥氣、內髒破裂後的腐味……以及那無處不在、如同地獄最深沉的嘲諷般揮之不去的腐爛蘋果香。
    它們混合著灼熱的煙塵，沉甸甸地覆蓋在每一座傾倒的房屋、每一條堵塞的街巷、每一具形態各異的焦黑或痙攣的屍體上。
    城市中心，那座以精良貨品聞名的三越百貨，如今隻剩下焦黑的鋼筋骨架，在火海中轟然斷裂塌陷。
    將無數未能逃離的市民和殘存的精美商品徹底埋葬於高溫的瓦礫和致命煙霧之下。
    火焰跳動的光亮中，仿佛照出這巨獸崩塌前內部的景象。
    衣冠楚楚的紳士小姐、驚惶無措的店員與顧客，來不及弄清那陣甜蜜氣味，隨即蜷縮窒息於華美貨櫃之間，化作一具具扭曲可怖的標本。
    城市的毀滅之聲尚未停歇，高空中，編隊完好的轟炸機群如鋼鐵禿鷲群，帶著任務完成的滿足和金屬般的冷漠，轉向離開這片人間煉獄。
    其中一架轟炸機最後一枚航空炸彈似乎仍有最後一點未散盡的淡黃色煙塵被氣流攪動，飄飄揚揚逸散在身後漸行漸遠的血色長空之中，仿佛在宣告惡魔留下的尾跡仍未完全消散。
    下方城市上空煙塵升騰，烈火狂舞，昔日繁華的“軍都”福岡，隻餘一片人間煉獄的赤紅餘燼與死亡甜香交織的地獄圖景。
    焦黑的人形躺滿廢墟殘骸，凝固在掙紮或麻木的姿勢中。
    昔日整潔道路和廣場空地上，屍體橫陳層層疊疊，如同戰爭之神的恐怖祭品。
    那些孩子們小小的身體或蜷縮或扭曲，再也不能仰起頭來，好奇凝望天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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