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竟的守望
    暴雨如重錘砸向監獄的灰牆，混著鐵網圍欄的震顫聲，將天地間的一切都裹進濃稠的雨幕。周美麗的指甲深深嵌進許前進的手腕，青白的指節因過度用力而微微發顫，深灰色雨衣肩頭早已洇開大片深色水痕，雨水順著她淩亂的發絲蜿蜒而下，與臉頰上奔湧的淚水在下巴處匯聚成流，墜入地麵的水窪中，泛起層層破碎的漣漪。“這麽多年了......”她的喉嚨像是被砂紙反複磋磨，每一個字都帶著血絲般的嘶啞，“我守了整整多少個時日，怎麽就換不來他最後一眼？”
    許前進望著被雨霧扭曲的鐵網圍欄，三天前那通電話裏刺耳的電流雜音仿佛仍在耳膜間震顫。獄警公式化的“犯人突發狀況”，與周美麗當時那聲撕心裂肺的哭喊，此刻在滂沱雨聲中不斷交織回響。他下意識抬手，想要為她擦去臉上的雨水，可指尖觸及她微微顫抖的肩膀時，卻驟然僵住——那裏有道淡粉色的疤痕，是n年前她追著囚車摔倒時留下的，像一道永不褪色的烙印。
    記憶如決堤的洪水，在雨水中翻湧。n年前那個血色黃昏，夕陽將天空染成暗紅，柱子脖頸的鐵鏈在暮色中泛著冷光，被押上警車的那一刻，周美麗赤著腳發瘋般追在揚起塵土的車輪後。碎石劃破她的腳掌，血珠混著“等你回來”的嘶吼，在村道上拖出蜿蜒的紅痕，如同命運殘忍的軌跡。為了他，自己省吃儉用，攢了錢來探監的時候交付與他，隻為讓他服刑期間能夠過得盡量舒坦點，沒想到他一狠心，上一次的探監居然成了永別。
    推開會見室鐵門的刹那，刺鼻的消毒水氣味裹挾著徹骨寒意撲麵而來。周美麗的膝蓋突然一軟，若不是許前進眼疾手快扶住她，她幾乎要癱倒在冰涼的瓷磚地麵上。玻璃隔間內，一具被白布覆蓋的軀體靜靜躺著，露出的半張臉泛著青灰，唯有眉骨處那道熟悉的疤痕，還殘留著昔日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的影子，此刻卻顯得格外刺目。
    “不！這是假的！都是假的！”周美麗突然暴起，發瘋般撲向玻璃，指甲在防爆膜上抓出刺耳的聲響，仿佛要將這層阻隔她與柱子的屏障撕裂。“你說過要在村口等我接你的！說過要帶我去看海，去坐摩天輪......”她的哭喊震得鐵窗嗡嗡作響，驚飛了窗外梧桐樹上棲息的烏鴉。那些曾在探監玻璃前，柱子用手指在水霧上畫下的簡易店鋪草圖，興奮描述的未來圖景，此刻像被擊碎的琉璃，每一片碎片都紮得人心口生疼。
    許前進紅著眼圈，緊緊摟住她不停抽搐的肩膀。上次探監的場景如烙鐵般燙在心頭——柱子隔著玻璃，眼神明亮，用手指在水霧上畫著未來的藍圖，興奮地說：“等出去了，我教你用智能手機，咱拍短視頻賣山貨，你肯定是最俊的老板娘！”而如今，那雙曾閃爍著希望光芒的眼睛，卻永遠闔上了，再也不會睜開。
    “自縊......怎麽可能......”周美麗突然轉身，雙手死死揪住許前進的衣領，血絲密布的眼睛裏燃燒著絕望與不甘，“他說過要看著葫蘆彎成為最美麗鄉村！說過要牽著我的手，補拍一套最美的婚紗照......”她的聲音突然哽住，化作一陣劇烈的抽氣，跌坐在地時，撞翻了牆邊的金屬椅，刺耳的聲響在空曠的房間裏久久回蕩，如同命運無情的嘲笑。
    監獄長將文件緩緩推過來，封麵上“非正常死亡通知書”幾個刺目的紅字，像一把利刃，直直戳進兩人的心髒。許前進草草掃過“監舍內用床單自縊”的字樣，耳畔突然傳來周美麗困獸般的嗚咽。他慌忙伸手扶住搖搖欲墜的她，觸到她後頸凸起的骨節——那是常年超負荷勞作留下的印記，每一道凸起都訴說著這些年她獨自承受的艱辛。
    走出監獄大門時，不知何時，雨停了。一道殘缺的彩虹斜掛在灰藍色的天空，宛如命運殘缺的笑靨。周美麗突然掙脫許前進的攙扶，赤腳踩過積水，瘋了般衝向警戒線。“你看啊柱子！”她仰頭對著天空嘶吼，淚水再次決堤，“當年你說彩虹出現就是苦盡甘來......你騙我！你騙我！”她的聲音被風無情地撕碎，消散在監獄高牆外廣袤無垠的田野間，隻剩下無盡的蒼涼與悲愴。
    深夜，小旅館的燈泡發出滋啦滋啦的聲響，在昏暗的房間裏投下搖晃不定的光影。周美麗蜷縮在褪色的碎花床單上，眼神空洞地望著天花板上蜿蜒的裂縫，仿佛那是她破碎的人生。許前進將溫好的紅糖水輕輕放在床頭櫃上，倒映在杯中的燈光隨著她顫抖的手指搖晃，忽明忽暗。“人活著到底圖什麽？”她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深淵飄來，“這麽多年的信我都留著，每封都寫著‘等我回家’......可家呢？我的家在哪......”
    窗外，清冷的月光爬上斑駁的磚牆，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許前進握住她冰涼的手，觸到她掌心層層疊疊的老繭，每一道紋路都刻滿了歲月的滄桑。遠處傳來火車的鳴笛，悠長而淒涼，恍惚間，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那個追著囚車奔跑的黃昏，隻是這一次，再也等不到那個說要回家的人，隻剩下無盡的守望，和未竟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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