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第31節歲月街角的風
字數:1869 加入書籤
七月的梧桐葉浸著黏膩的暑氣,蟬鳴絞成密不透風的網,裹住老藤椅吱呀作響的韻律。許前進指尖摩挲著搪瓷缸沿,看枸杞在琥珀色的水裏沉浮,像極了那些在記憶裏時起時落的舊日子。手機突然震得扶手發顫,“小吳”二字在屏幕上蹦跳,恍惚間竟疊成二十年前巷口那個追著他跑的小身影——褲腳永遠沾著灰,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
“前進哥!”聽筒裏灌進的車流聲帶著市井的熱鬧,小吳的嗓門還是當年的亮堂,震得人想起鋼廠裏剛出爐的鐵水。“富貴姐的事情都安排好了,都是按照富貴姐的意思一一照辦的,‘許前進這書生,她很滿意這次的安排,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許前進忽然笑了,忽然打住小吳的話,指腹蹭過缸沿的茶漬——三十歲的夜啊,馬燈在舊店晃出暖黃的光圈,富貴姐的影子投在剝落的牆麵上,笑他蹲在地上畫花架時,工裝褲膝蓋處磨出的毛邊比粉筆線還,“美中不足的是什麽?”
“就是……”小吳的聲音突然輕下來,像怕驚醒了什麽,“富貴姐念叨您呢。說當初您拍著胸脯說‘這事我盯著’,結果在現場連個麵都沒碰著。她翻出壓箱底的筆記本晃悠,說上麵還記著您千禧年欠的三箱啤酒,‘再躲著不見人,就扛著酒箱子堵到你家門口’。”搪瓷缸裏的枸杞猛地沉底,撞在缸壁上發出細碎的響。許前進望著外麵追紙飛機的男孩,看他跑過青石板時揚起的衣角,忽然想起自己“前進”這個名字——聽娘說爹希望自己長大了能夠勇敢闖勇敢前進,所以給自己取了名字叫許前進,“年輕人就得往前衝,別學那磨洋工的!”後來巷口的孩子們跟著喊,喊得鋼蛋兒總舉著彈弓追他,說“許前進你這名字土得能砸死螞蟻”。
“替我跟她說……”他忽然頓了頓,聲音軟得像浸了水的舊報紙,“當年能一口氣爬到南山的小子,如今漫步都得扶著扶手歇兩回。”聽筒裏傳來小吳悶笑,混著遠處商鋪“清倉大甩賣”的喇叭聲,突然就把時光扯回了自行車叮鈴作響的年代。那時他總騎著二八杠在巷口穿梭,後架上不是張嬸家的冬儲白菜,就是鋼蛋兒拆得七零八落的收音機——風掀起他泛白的工裝衣角,卷著機油味和青草香,把“往前衝”的誓言吹得老遠老遠。
掛了電話,藤椅又開始搖晃。許前進仰頭望天時,雲絮正從老房尖慢悠悠掠過,天還是當年的藍,卻比記憶裏淡了些——像被歲月兌了水的藍墨水。他摸了摸褲袋裏的鑰匙鏈,舊工牌的塑封早裂了縫,“許前進”三個字卻還凸著,硌得掌心發疼。曾經握扳手能擰開鏽死螺絲的手,如今握毛筆抄《心經》時都得屏住呼吸;曾經能在機器轟鳴裏辨出零件異響的耳朵,如今隻能聽見孫子奶聲奶氣的“爺爺”。
收廢品的三輪車碾過石板路,車鬥裏的啤酒瓶碰出清冽的響,像極了老族長留給他說的那句話:“前進啊,咱這輩子,把咱葫蘆彎的熱鬧都湊齊了。”風掀起晾衣繩上的藍襯衫,影子落在地上晃啊晃,竟晃成了十八歲那年蹲在葫蘆彎村口畫未來的少年——那時他在紙上畫滿了高樓、汽車,還有永遠冒熱氣的包子鋪,卻沒畫到,歲月會把人磨成街角的風,輕輕一吹,就把那些滾燙的夢,都吹成了天上的雲。
暮色漫上來時,“老地方”的霓虹燈亮了。暖黃的光映在玻璃上,暈開一圈圈溫柔的漣漪,像極了二十年前那個夏夜——他渾身機油味推開店門,美麗姐端著炸醬麵罵罵咧咧,“許前進你個臭小子,鋼蛋兒又把你騙去修自行車了吧?”此刻他摸出手機,指尖在屏幕上敲得很慢:“明晚老地方,三箱啤酒,外加兩碗炸醬麵,多放黃瓜絲。”發送鍵按下時,屏幕映出他眼角的紋路,卻比任何時候都柔軟——原來有些東西,歲月是催不老的,比如老槐樹上的蟬蛻,比如舊工牌上的名字,比如藏在炸醬麵香味裏的,永遠鮮活的夏天。
最後一絲蟬鳴被風卷走時,許前進望著漸暗的天,忽然懂了:歲月從來不是鋒利的刀,而是一壇陳年的酒。那些沒說出口的牽掛,沒兌現的約定,都在時光裏慢慢發酵,等著某個黃昏,被當年的風輕輕啟封——就像此刻,他聽見自己心裏有個聲音在說:走吧,去老地方,那裏還有人,替你留著未涼的麵,未拆的酒,和永遠不會老的,歲月的風。
喜歡血淚葫蘆彎請大家收藏:()血淚葫蘆彎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