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斜陽像打翻的鎏金釉料，順著東山別墅雕花銅門的雲紋溝壑蜿蜒流淌。大寶握著車鑰匙的掌心沁出薄汗，金屬邊緣硌得指節發白，青石板上的腳步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他本想將省城新工程的喜訊當作驚喜，此刻卻嗅到一絲不安——鐵藝門廊下，那盆平日鮮活的綠蘿蔫頭耷腦，葉片上積著薄薄一層灰。
    雕花木門推開的刹那，暖黃的燈光裹著陳年檀木香氣撲麵而來，卻抵不住室內令人窒息的寒意。水晶吊燈在三人身上投下交錯的暗影，許前進佝僂的脊背繃成滿弓，周美麗指尖反複摩挲著旗袍盤扣，小吳膝蓋急促抖動，將沙發扶手敲出細碎聲響。這凝固的畫麵讓大寶仿佛墜入寒冬，後頸泛起細密的涼意。
    "喲，這是唱的哪出？"大寶扯動嘴角，皮鞋踏過波斯地毯的腳步卻刻意放緩。他瞥見茶幾上倒扣的茶杯，水漬在紅木表麵暈染出深色痕跡，顯然已等候多時。回應他的隻有座鍾滴答聲，混著周美麗克製的抽氣聲，在空曠的客廳裏發酵。
    周美麗突然起身，珍珠耳墜隨著動作劇烈搖晃，在臉頰投下不安的碎影："大寶，你還要揣著明白裝糊塗？鎮上公告欄的匿名信，財務科那些對不上的賬目，你當真不知情？"她保養得當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語氣裏交織著失望與不甘。
    小吳"謔"地站起，運動褲摩擦出刺啦聲響："叔，您就別兜圈子了！現在連廠裏食堂阿姨都在傳..."青年漲紅的臉突然僵住，在許前進警告的眼神中咽下後半句話。
    大寶感覺太陽穴突突直跳，跌坐在真皮沙發裏。意大利進口的牛皮表麵觸感冰涼，像極了此刻三人的目光。"貪汙公款、包養秘書、生活作風糜爛——"他扯鬆領帶，喉結在繃緊的皮膚下滾動，"這些編故事的人，怕是比我這個當事人還清楚劇情。"
    許前進重重拍在雕花扶手上，震得青瓷茶盞叮當作響："你還笑得出來？葫蘆灣這些年攢的口碑，就快被你這些破事敗光了！當年咱們在磚窯廠吃灰，在暴雨裏搶救設備，為的是什麽？"許前進渾濁的眼眶泛起血絲，袖口處還沾著今早下田的泥點。
    周美麗別過頭去，珍珠項鏈在脖頸間劃出顫抖的弧線："我不信你會做出這種事...可那些證據..."她突然捂住嘴，哽咽聲混著窗外漸起的風聲，讓空氣愈發粘稠。
    大寶望著牆上那張泛黃的合照——n年前，四人擠在簡陋的辦公室裏，身後黑板寫滿工廠規劃。此刻照片裏的笑容與眼前的猜忌形成尖銳對比，刺痛著他的心髒。"身正不怕影子斜。"他起身時帶翻了茶幾上的鋼筆，墨水在合同上暈開深色斑點，"調查組明天就進駐，到時候..."
    "到時候？"許前進突然暴喝，蒼老的聲音帶著顫抖，"你知道這些謠言讓多少老客戶退單嗎？知道廠裏工人這幾天都在說什麽嗎？"許前進抓起茶幾上的匿名信狠狠摔在地上，紙張邊緣已被翻得毛糙，"當年你跪在我家門檻求承包的時候，可不是這麽硬氣！"
    暮色徹底漫進客廳，大寶望著三人逐漸模糊的輪廓，突然感到一陣荒謬的疲憊。他彎腰撿起信紙，看著上麵扭曲的字跡，想起今早保安說有人往圍牆裏扔石頭。"前進，咱們認識這麽多年，你摸摸良心——"他的聲音突然沙啞，"這些字，像不像隔壁廠老王的筆跡？"
    回應他的是沉重的關門聲。周美麗最後看他的眼神裏，愧疚與猶疑糾纏不清；小吳欲言又止，運動鞋在地毯上碾出淩亂的痕跡；許前進佝僂的背影在門框裏停頓片刻，最終沒回頭。
    獨留的大寶癱坐在黑暗中，遠處傳來葫蘆灣零星的犬吠。手機屏幕亮起，是省城合作夥伴的解約短信。他盯著天花板上晃動的吊燈殘影，想起創業初期四人擠在工棚裏分吃饅頭的夜晚。窗外的風卷著細沙拍打玻璃，將月光篩成破碎的銀箔，鋪滿空蕩蕩的客廳。
    此後的日子，謠言如野草瘋長。工廠門口的橫幅換了一茬又一茬，會計室的日光燈徹夜長明。大寶戴著安全帽穿梭在車間時，總能撞見工人竊竊私語的目光；深夜核對賬目時，計算器的按鍵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有次暴雨衝垮倉庫圍牆，他帶頭跳進泥水裏搶救物資，卻聽見人群裏傳來"作秀"的嗤笑。
    當調查組宣布結果的紅頭文件貼在公告欄時，春日的柳絮正紛紛揚揚。大寶站在東山別墅的露台上，看著許前進騎著二八自行車趕來，車筐裏還裝著剛摘的新鮮薺菜；周美麗抹著眼淚撲過來，香雲紗旗袍蹭上了他肩頭的灰塵；小吳抱著厚厚的賬本，賬本裏夾著他悄悄收集的證據。
    夕陽再次染紅葫蘆灣的天際線，別墅客廳裏飄出陳年普洱的醇香。四人圍坐的老茶桌上，新擬定的合作協議在暮色中舒展，窗外的綠蘿在晚風裏重新昂起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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