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日光像融化的鎏金，順著許家老宅老槐樹虯結的枝椏緩緩流淌，在青磚地上碎成萬千顫動的光斑。此起彼伏的蟬鳴裹挾著熱浪，似無數鏽鈍的鋸條，在粘稠的空氣裏反複拉鋸。小猴子懷裏緊抱著藍布包裹的族譜，棉布襯衫早被汗水浸透，洇出深色雲紋，卻仍雀躍地穿過爬滿青苔的回廊。鞋底碾過院角碎瓷片的脆響，都帶著孩童般歡快的節奏。
    "前進哥！"雕花木門發出垂死般的吱呀呻吟，小猴子小心翼翼將族譜擱在八仙桌上，指腹輕輕摩挲燙金的"許氏族譜"四字，仿佛觸碰某種神聖器物。"省城老師傅連夜裝訂的，用的是百年檀木線。"他仰頭時，喉結隨著興奮的吞咽劇烈滾動，鏡片後的眼睛亮得近乎灼人。
    許前進從內屋轉出來，茶褐色中山裝口袋露出半截《參考消息》的邊角。接過族譜的瞬間，他指節在泛黃紙頁上凝滯半秒，翻頁的動作快得像篩糠。"有出息了啊小猴子。"嘴角勉強扯出的弧度，卻被眼角緊繃的紋路徹底出賣，"族譜是要傳給後代的神物，有些疤"他突然湊近，煙草混著汗酸的氣息噴在小猴子耳畔，"得拿金粉糊上。"
    青花瓷杯裏的涼茶突然泛起細密漣漪，小猴子推眼鏡的手微微發顫"你說的是"
    "柱子哥在局子裏啃窩頭的事兒，癟三在集市乞討的事，有些事情可以寫，有些事情可以略過去的，還有幹嘛把我寫的神乎其乎的？"許前進食指重重叩在紙頁，墨跡在重壓下暈染成猙獰的墨團，"寫得這麽紮眼，以後清明祭祖，讓子孫怎麽給祖宗上香？"
    "是我有點莽撞了，所以現在才來找你商量一下，定個最終版本啊前進哥。"小猴子慌忙彎腰收拾族譜，後頸絨毛被汗水黏成一縷縷的，活像落湯的雛鳥，"我這就去刪改，再請三位族老掌掌眼。"
    許前進慢慢的說道，“此事急不得，待我把修改的地方標出來，你再找些村裏年長的老人過過眼，然後再印刷成冊如何？” 小猴子感受到了認可，激動的說道，“好的前進哥，你怎麽說我就怎麽做不就完了嗎！”
    目送小猴子的背影消失在斑駁樹影裏，許前進倚著門框點燃煙卷。猩紅的火星明明滅滅，映得他盯著族譜的眼神愈發陰鷙，指甲深深掐進紙邊，月牙形的褶皺裏仿佛藏著陳年血痂。最後將族譜塞進貼胸口袋時，他的動作莊重得如同掩埋屍體，每一個細微的聲響，都像炸彈倒計時的滴答聲。
    "美麗超市"的塑料門簾撞出清脆的叮當，裹挾著廉價香水與空調冷氣的混合氣息撲麵而來。周美麗趿著紅色塑料拖鞋從貨架後轉出來，剝落的桃紅色美甲在價簽上蹭出淩亂的粉痕，鑲金的犬齒在燈光下泛著冷光"喲，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她的目光如手術刀般精準劃過許前進緊繃的下頜線。
    許前進警惕地瞥了眼正在挑汰漬洗衣粉的駝背老太太，壓低聲音"借一步說話。"膠底鞋碾過瓷磚的聲響，在狹窄過道裏蕩出詭異的回音。
    裏屋蒙著灰的燈泡滋滋作響，蛛網般的陰影在族譜上不住蠕動。"小猴子捅婁子了。"許前進的聲音混著煙草的焦苦，"柱子哥偷紅薯、癟三敲詐，這些爛賬印成鉛字寫進了族譜"
    "當年的事情，非得都要寫進族譜嘛？"周美麗突然死死攥住紙頁，劣質美甲刮擦出刺耳聲響，"現在抖摟出來，老許家百年的牌坊"她的聲音陡然變成氣若遊絲的嗚咽，像隻被掐住脖子的老鴰。
    玻璃碎裂的脆響驟然炸響，驚得兩人如觸電般彈起。許前進慌亂中將族譜塞進化肥袋，動作卻在聽見老八帶著哭腔的嘶吼時徹底凝固——"前進哥！柱子家那小子在祠堂掀了供桌！"老八的解放鞋沾滿泥點子，褲腳還掛著草屑，"說是聽人念了族譜，要去縣裏告他爹"
    太陽穴突突直跳，許前進眼前浮現出二十年前的雨夜。暴雨衝垮祖屋地基時，父親臨終前從鐵皮盒裏摸出的泛黃族譜，關鍵處被煤油燒出的焦黑窟窿，此刻正與眼前這頁的文字重疊，化作無數張扭曲的鬼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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