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江湖劍冷問菩提 朝堂法厲葬梵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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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晌,普智大師目光掃過人群,終落在宋元身上。
    “這位小施主,你既論江湖與朝堂之道,不置可否回答老衲幾個問題?”
    宋元恭敬起身,“大師請問。”
    “不知小施主以為,何為江湖?”
    宋元短暫思索後,鄭重道。
    “江湖者,非門派之形,非刀劍之爭,乃是眾生求道之行。江湖可踐不可束,行道成俠,在行;悟道成仁,在知。江湖以義製欲,朝堂以法束行。俠者由心生意,權者以律製心。”
    普智聞聲頷首,姿態祥和,似是對宋元的回答頗為滿意。
    “善哉,那小施主以為,何為朝堂呢?”
    “朝堂者,非權柄之器,非冠冕之形,乃是治國之覺性。覺性非帝王獨有,人人皆可明治國之理。然治國之理非人,龍椅可朽,覺性無始無終。”
    “施主參悟精微,卻不知......”
    普智大師輕撫長須,不置可否,目光忽地落在宋元身後的苦行僧身上,淡淡一笑。
    “苦心師弟,你雲遊四海十數載,不知你對這江湖可有高論?”
    普智問及,饒是一直吊兒郎當的苦行僧此刻也多了幾分嚴肅,起身,雙手合十,給這年邁老僧足夠的尊重。
    “師兄考校,小僧便獻醜了。方才這位小施主以‘義’字立江湖,妙極。隻是小僧曾在漠北見過馬賊分贓,高呼‘義字當頭’;亦在江南見過鹽幫火並,血書‘替天行道’......”
    說著,苦行僧從袖中摸出一塊幹餅掰碎,舉過頭頂,朝著周圍人展示著。
    “這餅渣,江湖人說‘劫富濟貧’,朝堂人說‘賑災餘糧’,可餓殍啃它時,嚐得出幾分江湖、幾分朝堂?”
    宋元一怔,“法師是說……江湖之義,亦會淪為虛名?”
    苦心搖頭輕笑,“非也,小僧是說......義如餅屑,落地成塵。”
    語落,苦行僧捏碎餅渣,鬆開手,餅渣順著指縫散落在地。
    苦行僧這才轉身看向宋元,一字一句道。
    “俠者若隻盯著“江湖”二字,便如這塵屑迷眼,反不見蒼生。”
    苦心隨即回身,從懷中掏出一截焦黑草繩。
    “小僧在隴西見過一位老農,為救全村孩童獨鬥狼群,斷臂後隻用草繩係劍,後為小僧所救,他臨終前對小僧言道‘什麽江湖朝堂,能護住娃娃們的路,就是老子的道。’”
    普智微微點頭,輕歎。
    “師弟這草繩,可比老衲的佛珠更近禪機。”
    苦行僧則是重新看向宋元,俯身將草繩係於墨鋒劍上。
    “小施主,江湖是繩,朝堂是線,蒼生如麻。單繩易斷,獨線易散,唯有擰成一股……”
    苦行僧手指猛然收緊,方才語氣凝重道,“你才抵得住亂世風刀!”
    宋元心有所感,渾身劇震。
    “法師是說……江湖朝堂本應共濟?”
    苦行僧笑而不答,轉向普智。
    “師兄當年為守雁門關,率八百僧兵血戰三日,算江湖還是朝堂?”
    普智聞聲閉目長歎,“是江湖人念了蒼生經,朝堂人起了菩提心!”
    苦行僧忽地放聲大笑,繼續講著自己的所見所聞。
    “小僧在雲州瘟疫之地,見過官差與鏢師共抬屍首,醫者與匪徒同煎湯藥。”
    突然,苦行僧一掌拍向水陸亭前的香爐,澎湃內力瞬間將香爐震碎,爐灰飛舞漫天,鋪在地上。
    “諸位且看!這香灰落成太極,誰分得清黑灰白灰?”
    宋元凝視灰圖,似有所悟,喃喃自語。
    “原是小輩執相了……”
    苦行僧不應,猛地抖袖展出一件破舊血衣。
    “此衣主人是戍邊校尉,為救流民擅開軍倉,被朝堂斬首時,身上蓋著七十二家江湖門派聯名血書。”
    苦行僧輕撫血跡,癡癡發問,“你道他是江湖魂?朝堂魄?依小僧看......”
    言罷,苦行僧將血衣猛然拋出,肅穆出聲。
    “那不過是顆滾燙的人心!”
    江牧身軀一顫,師父的話音在耳邊響起,“小元子,你可還記得答應過為師什麽事嗎?”
    刹那間,江牧心中明悟,朝著苦行僧及普智深深躬下身。
    “多謝二位法師,小子明白了!”
    普智滿意點頭,微笑道:“如此,甚好!但......”
    普智似想詢問,忽地,一陣馬蹄聲遠遠響起,隨之而來的還有慘叫之聲。
    眾人皆被這一番異動所驚,紛紛起身,四下張望起來。
    而原先列在普智身後的一眾沙彌僧人則是相視一眼,隨即快步跑向園子通向外麵的那扇拱門前,關上了門,也守在了門口。
    對於這一切,普智卻像是早已料到般,依舊泰然處之,隻是一雙濁眼死死盯著宋元。
    “小施主既得參悟,也不枉老衲興此一事了,隻是......”
    普智話鋒一轉,指向園外馬蹄聲。
    “老衲想向小施主討教,以當下情形而言,江湖人持劍入朝堂,朝堂人借刀攪江湖,這亂麻又當如何斬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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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元扭頭望向園門,語氣決然。
    “江湖若涉朝堂,則俠義成權謀之刃;朝堂若控江湖,則律法為私欲之鎖。二者糾纏,必生妖孽!當以劍歸江湖,法歸朝堂,俠者守人間正道,不越雷池一步;權者修天下公器,不染江湖滴水!”
    普智聞聲大笑,聲震屋瓦。
    “好一個“劍歸江湖,法歸朝堂!隻可惜......”
    普智笑聲驟止,目光悲憫,舉頭望天。
    “這世間多的是‘以江湖血染朱袍,以朝堂權鑄鐵劍’之人。”
    這時,園外,陣陣喝罵聲響起。
    周遭眾人慌了,盡皆起身後退,擺出防禦姿態。
    先前守在園門前的一眾沙彌僧人此刻則是以肉身為牆,堵在門口,卻仍舊被門外的衝撞震蕩著身形。
    普智對這一切渾然不覺,緩緩低下頭,目光複雜地看向宋元,渾濁的雙眸中似有淚花閃爍,看向宋元的目光中既有感慨,又有惋惜。
    良久,普智才輕歎一聲,“小施主,你這一步若跨出去,便是要與天下悖逆之勢為敵啊!”
    話音落下,園門再承受不住震蕩,轟然破碎。
    一眾沙彌僧人被這強悍力道震飛而出,隻是刹那,便有不知多少人一命嗚呼。
    下一瞬,一行軍伍之人橫衝直撞而來,殺伐之氣席卷四下,將在場眾人圍了起來。
    謝漣趕忙起身,護在宋元身側,小聲提醒著。
    “小心,這些家夥不尋常!”
    宋元輕點了點頭,卻並沒有任何動作。
    眾人自是有認出這支隊伍來自何處的,當下驚訝地看向普智。
    這時,軍伍中,一著烏鎧之人策馬上前,提劍指向普智。
    “普智大師,岐王有請,隨我們走吧!”
    普智不應,甚至像是沒聽到一般,依舊不緊不慢衝著宋元發問。
    “宋施主以劍分江湖朝堂,可謂清醒。然老衲有一問,若江湖人心中無道,劍歸江湖亦是禍根;若朝堂人心中無法,法歸朝堂仍是虛文。這“道”與“法”,當真在江湖朝堂之分,還是在人心明晦之別?”
    似是被普智的淡然所影響,宋元也心無旁騖般思忖起來。
    “大師的意思是……”
    普智指向遠處大殿古鍾,“你聽這鍾聲。江湖人聞之,或悟俠義當濟蒼生;朝堂人聞之,或思律法當撫黎民。鍾本無聲,因人心而動。江湖朝堂本無界,界在人心執念,俠者若執“江湖”之名,與權者執“朝堂”之柄,又有何異?”
    宋元額角滲汗,普智接連發問,著實讓他不知如何應答,畢竟他不過是個十歲孩子。
    “這……”
    ”夠了,老和尚,少在這裏妖言惑眾,你若再不束手就擒,休怪本將軍不客氣了!“
    那烏鎧中年厲喝出聲,顯然是對普智的無視心存不滿。
    普智依舊不為所動,聲如洪鍾。
    “老衲眼中,無江湖朝堂,隻有因果輪回!俠者持劍救一人,種一善因;權者揮筆安百戶,結一善果。然若俠者為虛名殺人,便是江湖染血;權者為私欲亂法,便是朝堂生瘴!”
    “大師是說……連‘江湖不涉朝堂’亦是執念?”
    普智突然溫和一笑。
    “施主可知,當年達摩祖師一葦渡江,既是江湖客,亦傳朝堂法;唐太宗以帝王身,既定玄武門,亦開貞觀治。俠者心中有法,何懼朝堂?權者心中有道,何忌江湖?”
    說著,普智指向自己心口,“破執,不在外相,在此處。”
    那烏鎧中年終是耐不住性子了,揚聲曆喝。
    “妖僧蠱惑人心!奉岐王令,誅滅亂黨!”
    普智終於扭過頭看向了那烏鎧中年,朗聲大笑。
    “好一個亂黨!老衲今日便讓諸位看看,什麽是真正的江湖,什麽是真正的朝堂!”
    說罷,普智突然撕開僧袍,露出布滿刀疤的胸膛。
    “五十年前,老衲獨掌一宗,以江湖刀破貪官顱!三十年前,老衲棄武從文,官拜相位,以朝堂劍斬江湖寇;而今……”
    普智雙掌合十,目光重新落向宋元,似是隻對他一人說。
    “老衲行此之舉,不過是求個心安罷了!”
    說著,普智慈善一笑,“小施主,聽老衲說了這麽久,不知你先前說‘劍歸江湖,法歸朝堂‘,此刻可還堅持?”
    宋元似乎感覺到了幾分不妙,卻依舊不假思索點了點頭。
    “若有機會,晚輩願以江湖劍行朝堂法,以朝堂心煉江湖魂!”
    聞聲,普智似是鬆了口氣,皺紋遍布的臉上寫盡悵然,仰起頭,輕聲呢喃。
    “如此,老衲便也知足了!”
    “故弄玄虛,來人,把那老家夥,還有那個小子拿下,送岐王論處!”
    烏鎧中年哼了一聲,發號施令。
    “是!”
    一眾甲士瞬間動了起來,朝著普智和宋元而去。
    烏鎧中年則是看向周圍其他人,出聲警告。
    “爾等如若膽敢阻攔,格殺勿論!”
    此話一出,又有誰願意趟這趟渾水,當下後退一步表明立場,隻是不敢再看普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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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漣早已將鬼刀扛在了肩上,見此一幕,麵色凝重,卻沒有半分退縮之意,隻是忍不住嘀咕。
    “你小子就是個災星,怎麽走哪兒都能惹一身麻煩!”
    宋元不答,隻是默默從背上取下墨鋒。
    如今,這幫不速之客的到來,原先在他身周坐著的眾人早已為撇清關係避到了一旁,倒是給他們兄弟二人留下了足夠的空地。
    但讓宋元意外的是,苦行僧居然還一動不動站在原地,靜靜看著水陸亭中的普智。
    這片刻時間,一眾甲士已然將他們二人圍了起來,但卻並沒有動手,而是看向了苦行僧。
    “和尚,你還不滾,難不成你也是這老禿驢的亂黨?”
    一甲士喝問出聲,苦行僧卻不應,此刻的他神情肅穆,忽地衝普智深鞠一躬,雙手合十。
    “師兄,請恕小僧不恭,你這普法大會的彩頭,小僧便搶先了!”
    話落,一股恢宏氣勢自苦行僧身上席卷而出。
    大周天強者!
    一眾甲士心下大驚,不待他們有所動作,苦行僧便動了起來,身化殘影,攻向四周。
    江牧二人同樣沒想到這看上去色眯眯的胖和尚居然是高手,相互對視一眼,默契點了下頭。
    隨即,二人也出手了。
    謝漣緊隨苦行僧之後,攻向周遭的甲士。
    突如其來的變故連那烏鎧中年也不曾料到,不過也僅是片刻驚詫,便重新鎮定起來。
    “哼!找死!”
    一聲怒喝,烏鎧中年自馬背上抽身而起,執劍迎向苦行僧。
    竟也是大周天強者!
    隨著他的出手,餘下的甲士紛紛動了起來,蜂湧向江牧以及水陸亭中的普智。
    見此,普智無奈苦笑。
    “苦心師弟,這本與你無關,你又何必為我一個心死之人趟這趟渾水呢!唉!癡人癡人!”
    “罷了,老衲今日到底還是得拿起屠刀了,我佛慈悲,阿彌陀佛!”
    輕頌一聲佛號,普智雙手合十,下一刻,身上袈裟無風自動,大周天修為顯露無遺。
    內力宣泄,刹那間狂風驟起,衝撞著周圍湧上的甲士。
    隨著普智一聲輕喝,雙手攀上掛在胸口的那串佛珠,猛一發力,佛珠崩散如雨,向四周激射而出。
    此起彼伏的慘叫聲傳響整座園子,刹那間,這佛音嫋嫋之地竟也殺伐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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