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逸塵的聲音平淡無波，卻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楚淩霄的心上，也敲碎了草廬內凝固的死寂與悲慟。
    “該醒醒了……”
    這四個字，輕飄飄的，卻帶著萬鈞的重量和冰冷的現實。它不是在安慰，而是在宣告一個時代的終結，宣告依賴的終結，宣告懵懂的終結。
    楚淩霄渾身劇震，拄著孤雲劍的手猛地收緊，指關節捏得發白，發出“咯咯”的輕響。他眼中的悲慟如同洶湧的潮水，幾乎要將他淹沒，但蘇逸塵這冰冷的話語，卻像一塊礁石，硬生生將這股潮水頂了回去，露出底下更深沉、更複雜的情緒——茫然，憤怒，還有一絲被強行點破的不甘。師尊……就這麽沒了？為了這壇鹹菜？為了這分“三味”？他守護了一輩子，最終化作光點，融入了山，融入了劍，融入了師妹……卻再也回不來了？而二師兄，就隻是這樣一句輕描淡寫的“該醒醒了”？
    林清雪體內的至真之力奔湧不息，混沌星芒在冰藍色的瞳孔深處流轉，讓她能更清晰地“看”到眼前的一切。她能感受到腳下大地煥發的磅礴生機，能感受到大師兄體內那沉凝厚重、帶著守護“真”意的本真之力在激蕩悲鳴，也能感受到胖頭魚鱗片邊緣那純粹原始的混沌灰光在不安地閃爍。然而，這一切都無法掩蓋泥牆下那徹底沉寂、再無一絲生機的枯槁身影所帶來的巨大空洞。她的蛻變是真實的，力量是前所未有的強大，但心底那份剝離本源時殘留的冰冷，此刻卻仿佛被這現實凍結得更加堅硬。蘇逸塵的話，像冰錐，刺破了那層因力量提升而暫時覆蓋的恍惚。
    胖頭魚妖龍巨大的魚頭左右轉動，綠豆眼看看泥牆下“睡著”的雲鶴，又看看門口背對著它們的蘇逸塵，破鑼嗓子帶著巨大的困惑和一絲本能的委屈：“醒…醒醒？老…老頭叫不醒了……真…真香也沒了……”它巨大的魚尾下意識地拍打了一下煥發暗金光澤的地麵，發出沉悶的聲響，像是在確認這“沒了”的真實性。
    蘇逸塵依舊沒有回頭。
    他懸停的腳徹底收回，整個人完全站在了草廬的門檻之內，背對著這一切。
    陽光從他前方照射進來，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一直延伸到泥牆下，幾乎要觸碰到雲鶴真人垂落的衣角。
    沉默。
    草廬內隻剩下沉重的呼吸聲，楚淩霄壓抑的悲鳴，林清雪體內力量奔流的細微嗡鳴，以及胖頭魚不安的鱗片摩擦聲。
    這沉默，比之前的死寂更讓人窒息。仿佛在等待著什麽，又仿佛在醞釀著什麽。
    終於，蘇逸塵動了。
    他緩緩抬起右手——那隻剛剛屈指一彈便凍結饕餮巨口的手——動作依舊帶著他那標誌性的懶散。但這一次，他的指尖沒有凝聚毀天滅地的力量，隻是對著泥牆下雲鶴真人那徹底沉寂的佝僂身影，極其隨意地……屈指一彈。
    沒有驚天動地的聲響，沒有璀璨奪目的光華。
    隻有一道極其細微、幾乎難以察覺的灰白色氣流，如同初春柳梢拂過的微風，從他指尖悄然飛出。
    這道氣流，微弱，卻蘊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真”意，與之前光繭破碎時散逸的氣息同源，卻又更加純粹、更加本源！它仿佛無視了空間的阻隔，瞬間便跨越了草廬的距離，輕柔地拂過雲鶴真人枯槁的臉頰，拂過他散亂的白發，拂過他沾著泥點的嘴角，最終，如同歸巢的倦鳥，悄無聲息地……沒入了老人那毫無起伏的心口。
    “噗……”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枯葉墜地的輕響。
    在楚淩霄驟然收縮的瞳孔注視下，在林清雪冰藍星眸的凝視中，在胖頭魚妖龍茫然的綠豆眼裏——
    雲鶴真人那靠著泥牆、垂著頭顱、仿佛隻是睡去的佝僂身軀，如同被風吹散了億萬年的塵埃，從接觸那道灰白氣流的指尖開始，無聲無息地……化作了無數細微到極致的、閃爍著微弱星芒的光塵！
    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沒有悲壯慘烈的燃燒。
    就像一幅被時間之手輕輕抹去的沙畫。
    從頭顱，到肩膀，到佝僂的脊背，到枯瘦的雙腿……寸寸瓦解，點點升騰。
    那些光塵，細小如微末的星子，閃爍著冰藍、暗金、灰芒交織的混沌色彩，卻又最終歸於一種純淨的、近乎透明的灰白。它們並不耀眼，反而帶著一種返璞歸真般的柔和，輕盈地向上飄散，如同無數逆流而上的螢火蟲，緩緩升向草廬那被饕餮巨口衝破、此刻正漏下燦爛天光的屋頂破洞。
    光塵飄過楚淩霄麵前，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指尖卻隻感受到一片虛無的微涼。那光塵仿佛有靈，輕柔地繞過他，帶著一種最後的、無聲的慰藉。
    光塵飄過林清雪麵前，她體內奔湧的至真之力微微共鳴，仿佛在向這股同源的力量做最後的告別。她伸出手，一縷光塵落在她冰涼的掌心，瞬間融入，帶來一絲微不可查的暖意，隨即消散無形。
    光塵飄過胖頭魚妖龍巨大的魚頭，它呆呆地張開嘴，幾粒光塵落入它口中，帶來一絲純淨的、仿佛大地本源般的“真味”，讓它破鑼嗓子發出一聲滿足又茫然的咕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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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多的光塵，如同一條無聲的星河，蜿蜒向上，穿過破洞，融入門外燦爛的陽光，融入孤雲峰縹緲的雲霧，最終徹底消散在無垠的碧空之中，再無一絲痕跡。
    原地。
    隻剩下冰冷的泥牆。
    牆麵上，還殘留著楚淩霄之前斬偏的劍痕，以及雲鶴真人最後靠著時留下的一點模糊的、屬於衣袍的壓痕。
    除此之外，空空如也。
    仿佛那個守護了孤雲峰無數歲月、佝僂著背脊、總是神秘深沉的老者，從未在此存在過。
    連一絲氣息，一縷念想，都沒有留下。
    真正的……形神俱滅，歸於天地！
    “師……尊……”
    楚淩霄喉頭滾動，發出一聲破碎的、如同泣血般的嘶啞低吼。他拄著劍，身體劇烈地搖晃了一下，仿佛支撐他的所有力量都被瞬間抽空。守護的“本真”之力在體內咆哮，卻再也找不到那個需要他畢生守護的身影！巨大的悲慟和失去目標的茫然如同海嘯般將他吞沒，他死死地盯著那麵冰冷的泥牆，眼神空洞，仿佛靈魂也隨之飄散。
    林清雪冰藍色的瞳孔劇烈地顫動了一下，體內奔湧的至真之力都出現了一絲凝滯。她看著那空空如也的牆角，看著那麵冰冷的泥牆，一種前所未有的冰冷感從心底深處蔓延開來，比剝離本源時更甚。那不是力量的冰冷，而是生命徹底消逝、不留絲毫痕跡帶來的、最純粹的虛無之寒。師尊……真的徹底走了。為了這壇鹹菜，為了這所謂的“三味”，為了他們……連最後一點存在的證明都化作了塵埃。她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指尖深深刺入掌心，一絲冰藍中帶著混沌星芒的血絲滲出，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胖頭魚妖龍巨大的魚嘴張了張，破鑼嗓子帶著前所未有的困惑和一絲……恐懼？它看看空蕩蕩的牆角，又看看飄散的光塵消失的方向，綠豆眼裏充滿了不解：“老…老頭呢？變…變成星星了？還…還能吃嗎？”它巨大的腦袋晃了晃，似乎無法理解這種徹底的“沒了”。
    蘇逸塵依舊背對著這一切。
    他抬起的右手，在彈出那道送走雲鶴真人最後痕跡的灰白氣流後，便已緩緩放下。
    他仿佛隻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撣去了一點礙眼的塵埃。
    陽光從門外照射進來，落在他身上，將他的背影勾勒得有些模糊。
    他靜靜地站在那裏，像一尊亙古不變的雕像，又像一座深不見底的孤峰。
    草廬內，隻剩下楚淩霄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沉重喘息，林清雪體內力量奔流卻帶著死寂寒意的嗡鳴，以及胖頭魚妖龍茫然無措的鱗片摩擦聲。
    巨大的悲慟，冰冷的現實，徹底的空蕩，茫然的未來……種種情緒如同無形的巨網，籠罩著這片煥發生機卻又死寂彌漫的空間。
    而蘇逸塵，就在這片沉重的死寂中，在楚淩霄悲慟欲絕、林清雪心寒如冰、胖頭魚茫然失措的目光聚焦下，再次緩緩地……抬起了腳。
    這一次，他的動作沒有絲毫猶豫，也沒有絲毫停頓。
    那隻穿著沾著幾點泥星和汙穢黑跡布鞋的腳，穩穩地、平靜地……一步踏出了草廬的門檻。
    身影，徹底融入了門外那燦爛得有些刺眼的陽光裏。
    將草廬內的所有死寂、悲慟、冰冷與茫然，都留在了身後。
    隻留下一句仿佛來自遙遠天際、卻又清晰烙印在每個人靈魂深處的平淡話語，隨著微風，輕輕飄回：
    “收拾幹淨。”
    “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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