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的聲響，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從天地間悄然抹去。
    之前還滿是人間煙火氣的鼎沸人聲、碗筷碰撞的清脆、鄰桌閑談的笑語，都在這一瞬間，被那句平淡的問話，滌蕩得幹幹淨淨。
    隻剩下中庭水池裏，那不知疲倦的、潺潺的流水聲，反而在此刻的死寂中，顯得格外清晰。
    瀟瀟的大腦，一片空白。
    她甚至能清晰地聞到，從眼前這個男人身上散發出的、那股清冽的酒氣，混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好似鬆木燃燒後留下的墨香。他的目光，就那麽隨意地落在自己身上，那雙看似迷離的眸子裏，映著她雅座前那盞宮燈溫暖的橘色光暈，光暈之後，是深不見底的、令人心悸的星河。
    “汝等，從何處來？”
    他隻是在問一個再也尋常不過的問題。
    可這個問題，卻像一柄無形的重錘，讓瀟瀟一瞬間忘記了呼吸，忘記了身在何處，甚至忘記了自己還在直播。
    她手中的那塊小小的、冰冷的“琉璃寶匣”，也就是她的手機，屏幕上正以一種近乎瘋狂的速度，刷新著無數條彈幕。
    【！！！！！！！！】
    【回答他！主播！快回答他啊！】
    【世紀難題！這要怎麽回答？說我們是坐高鐵來的嗎？】
    【媽媽問我為什麽跪著看直播！這氣場！這提問！我人沒了！】
    【考驗主播文化水平的時候到了！別掉鏈子啊瀟瀟！】
    彈幕的狂潮，瀟瀟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她的全部心神，都被眼前這個人牢牢地攫取著。
    她的心跳得像擂鼓，手心裏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握著手機的指尖甚至有些發白。
    怎麽辦？
    該怎麽回答？
    說自己是來自一個叫“現代”的地方？說自己是乘坐一種名為“飛機”的鐵鳥，從數千裏之外飛過來的？
    不，不行。
    那會破壞掉這一切。
    破壞掉這完美的、如夢似幻的盛唐一夜，破壞掉眼前這個“活著的”謫仙人。
    這不僅僅是為了自己的直播，更是為了這滿堂賓客，為了所有沉浸在這場奇跡中的人。
    她深吸了一口氣，那混雜著酒香、墨香、茶香與菜肴餘韻的複雜空氣，湧入肺中，竟讓她紛亂的心緒，奇跡般地平複了一絲。
    她看著李白那雙依舊帶著三分慵懶、七分探究的眼睛，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麽顫抖。她學著之前在流雲坊裏那些npc的樣子，試探著，用一種有些生硬、卻無比誠懇的語調，輕聲回應：
    “回……回先生的話……”
    “小女子……與同伴幾人，乃是……乃是誤入此地的迷途之人。”
    她頓了頓，似乎在尋找一個更合適的說法。
    “我們……來自千年之後。因一時緣法，魂入夢境，方得見這……盛世長安。”
    話音落下，她緊張得幾乎要屏住呼吸，等待著對方的反應。是會像看瘋子一樣看著自己？還是會付之一笑，以為這是什麽新奇的玩笑？
    然而，李白的臉上，沒有任何驚訝，也沒有任何嘲弄。
    他隻是靜靜地聽著，那雙深邃的眸子，依舊落在瀟瀟的臉上。聽完之後，他甚至還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仿佛這番聽起來匪夷所思的言辭，是再也合理不過的解釋。
    他沒有追問“千年之後”是何等光景，也沒有探究“魂入夢境”是何種神通。
    他的目光，從瀟瀟緊張的臉上，緩緩下移，最終，落在了她緊緊攥在手裏的那塊手機上。
    那塊“琉璃寶匣”，此刻正亮著瑩瑩的光，光芒將瀟瀟的手指都映照得有些透明。
    “這便是……你們那裏的物事？”
    李白忽然開口，語氣裏，是遠比對“時空穿越”這種宏大命題更感興趣的、純粹的好奇。
    瀟瀟一愣，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機。
    “是……是的。”
    “此物，何用？”他又問。
    婷婷和小雅在旁邊，早已是大氣都不敢出，此刻聽到李·白對手機產生了興趣，也紛紛湊過頭來，緊張地看著。
    瀟瀟定了定神，大腦飛速運轉。
    “它……它像是一麵鏡子。”她盡量用對方能理解的方式解釋道，“但它照見的，不隻是人的容貌，還能照見千裏之外的風景，能讓遠隔萬裏的人，對麵相談。”
    她一邊說著，一邊下意識地，將手機屏幕解鎖，劃到了相冊界麵。一張她們昨天在潘神迷宮拍攝的、與白色犀牛“馬努”的合影，清晰地呈現在屏幕上。
    李白的目光，被那張照片吸引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那是一根屬於詩人和劍客的手指，修長卻骨節分明。
    他沒有去碰觸屏幕，隻是用指尖，在距離屏幕一寸遠的地方，虛虛地描摹著照片裏犀牛那巨大的輪廓。
    “嗬，有趣的鏡子。”
    他輕聲說道，嘴角勾起一抹孩童般的、饒有興致的笑意。
    隨即，他便收回了目光，也收回了那份好奇。仿佛這件來自千年之後的奇物，在他眼中，也不過是一件新奇的、但看過了便也就那麽回事的玩意兒。
    李白直起身，不再倚靠著欄杆，對著雅座裏四個依舊處於僵硬狀態的女孩，隨意地、甚至可以說是有些敷衍地，拱了拱手。
    “既是遠客，那便好生歇著吧。”
    說完，他便轉過身，竟就這麽搖搖晃晃地，邁著那幾分醉意的步子，離開了。
    沒有多餘的盤問，沒有過分的探究。
    仿佛她們來自何處，是神是魔，都與他無關。他隻是偶然路過，偶然問了一句，得到了答案，滿足了好奇，便就此別過，深藏身與名。
    這份灑脫與不羈，這份對一切都舉重若輕的淡然，比任何一句豪邁的詩篇，都更能體現出“謫仙”的風骨。
    瀟瀟和閨蜜們，直到李白的身影消失在樓梯的拐角，才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氣，齊齊地癱軟在了椅背上。
    “我……我的天……”婷婷撫著胸口，大口地喘著氣，“我感覺我剛才心跳都停了。”
    “他……他竟然信了？”小雅依舊是一臉的難以置信。
    “他不是信了，”瀟瀟看著李白消失的方向，輕聲自語，聲音裏充滿了震撼與敬佩，“他隻是……根本不在乎。”
    直播間的彈幕，在李白轉身離開的那一刻，再次爆炸。
    【我宣布，這場仗，瀟瀟打贏了！】
    【這回答，滿分！這李白的反應，神了！】
    【他不在乎！這才是謫仙啊！凡間俗事，時空變換，與我何幹？我隻在乎我的酒，我的詩，和我眼前看到的新奇玩意兒！】
    【這扮演npc的演員也太高級了吧！這互動，這氣質，才情！絕了！】
    而李白，此刻已經走下了一樓。
    他沒有回到後堂，也沒有理會那些依舊在用震撼、崇拜、好奇的目光追隨著他的遊客。
    李白隻是自顧自地，走到了之前那個小男孩玩耍的水池旁。
    此刻，那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正坐在父親的腿上，手裏捧著一碗甜羹，一勺一勺地吃著。他的父母，正滿臉笑意地看著他。
    李白搖搖晃晃地走了過去，停在了他們的桌案旁。
    那一家人，看到這位傳說中的人物竟然來到了自己麵前，瞬間都愣住了，那位父親甚至緊張得差點打翻了手裏的茶杯。
    李白沒有看大人，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個小男孩的身上。
    小男孩嘴邊還沾著一點甜羹的汁水，他抬起頭，用一雙清澈無邪的、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眼前這個高大的、身上有酒味的怪叔叔。
    李白看著他，忽然笑了。
    他伸出手，不是去摸小男孩的頭，而是從桌上的果盤裏，慢悠悠地，拈起了一顆飽滿的、紫紅色的葡萄。
    李白把葡萄遞到小男孩的嘴邊，用帶著幾分醉意的聲音，慢慢地說道：
    “小娃娃，葡萄美酒夜光杯。這葡萄，比酒好喝。”
    小男孩眨了眨眼，看看李白，又看看自己的父親。
    那位父親早已被這突如其來的情景，驚得不知所措，隻能下意識地、連連點頭。
    得到了許可，小男孩才張開嘴，“啊嗚”一口，將那顆葡萄含了進去。
    酸甜的汁水，瞬間在孩子的口中爆開。
    他幸福得眯起了眼睛，含糊不清地說道：“甜！”
    “哈哈哈哈——”
    李白聞言，爆發出一陣暢快至極的大笑。
    他笑得前俯後仰，仿佛是遇到了什麽極為開心的事情。
    李白轉身，不再理會這一家三口，就那麽大笑著，搖搖晃晃地，朝著食府的大門走去。
    門口的店小二和侍者們，看到他要走，紛紛躬身行禮，卻無一人敢上前攔他。
    “客官慢走——！”
    他沒有回頭，隻是隨意地、向後擺了擺手。
    在一眾遊客複雜的目光注視下，這位大唐的詩仙，這位青瑤山莊的“活著的傳奇”，就這麽一個人，一壺酒，一柄劍，瀟灑地邁出了大唐食府那高大的門檻，重新匯入了朱雀大街那璀璨的、流光溢彩的燈火長河之中，轉瞬便不知所蹤。
    整個食府，依舊是一片寂靜。
    所有人都還沉浸在剛才那如夢似幻的一幕中，沒有回過神來。
    那位年輕的父親，低頭看著自己懷裏，那個還在回味著葡萄甜味的孩子，又抬頭看了看李白消失的方向，眼眶，竟有些微微發熱。
    他拿出手機，卻沒有拍照。
    他隻是打開備忘錄，鄭重地，一字一字地，敲下了一行字：
    “今夜，長安，大唐食府，與李白共飲。他喂了兒子一顆葡萄，說，比酒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