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9章 清風不載畫舫客,一橋一步見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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碼頭上的掌聲,由熱烈轉為稀疏,最終,緩緩平息。
遊客們臉上的神情,不再是初見時的驚豔與好奇,而是多了一份更為深刻的、混雜著感動與思索的複雜神情。
人群中,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看起來像是大學生的年輕人,悄悄地放下了他一直高舉著錄像的手機。
他低頭,看著屏幕上那段剛剛錄下的、長達十幾分鍾的完整視頻,從方教授登台,到劉楚演講結束。
畫麵有些晃動,收音也夾雜著現場的嘈雜,卻無比真實地,記錄下了這足以載入中國旅遊發展史的一幕。
他沒有急著配上什麽熱門的音樂,也沒有想什麽花哨的標題。
他隻是近乎本能地,將這段未經任何剪輯的、粗糙卻滾燙的視頻,上傳到了自己那粉絲寥寥的短視頻賬號上。
然後,他為這段視頻,寫下了一句,他認為最貼切的注腳:
“在青瑤山莊的碼頭,我以為我看到的是風景,後來我才明白,我看到的是‘尊重’。”
做完這一切,他便收起手機,重新匯入了那安靜而有序的排隊人流之中。
他並不知道,自己這無心之舉,就如同一隻在亞馬遜雨林扇動翅膀的蝴蝶,即將在數千裏之外的、那個名為“互聯網”的虛擬世界裏,掀起一場何等劇烈的輿一論風暴。
視頻,就這麽悄無聲息地,匯入了數據的洪流。
最初,它隻是在一些小眾的旅遊群裏,被零星地轉發。
“大家快看,青瑤山莊又出新活了!這次是景區老板親自下場演講!”
“我靠,這個老教授是哪位啊?講得也太好了吧!把一艘船的工藝講得跟國寶似的!”
然而,當視頻中,劉楚那段關於“出戲”與“做夢”的演講開始時,評論區的風向,開始發生了質的變化。
“‘我們這個時代,太快了。快到,很多時候,我們都忘了,一些本該有的樣子。’我的天……這句話,直接戳到我心窩子裏了!”
“何止是戳心窩子!簡直是把我們現在這些所謂‘古鎮’的遮羞布,給撕得幹幹淨淨!水泥預製件的鬥拱,塑料的烏篷船……這不就是我們每次假期出去旅遊的真實寫照嗎?!”
“‘我不希望,他因為一盞材質不對的燈籠……而從這場夢裏,驚醒過來。’我一個大男人,聽著聽著,眼眶竟然有點濕了。這他媽才叫真正的把遊客當人看啊!”
共鳴,如同燎原的野火,迅速蔓延。
越來越多的人從這段粗糙的視頻裏,看到的不隻是一個景區的自我剖白,更是看到了自己,作為一個普通遊客,在過去無數次旅行中,所經曆過的失望、麻木與被敷衍的集體記憶。
視頻,開始被瘋狂地轉發。
從旅遊論壇,到文化社群,再到各大主流社交平台。
當一位擁有數百萬粉絲的文化大v,用顫抖的語氣,轉發了這段視頻,並配上了一句“這或許,是我今年聽過的,最真誠,也最奢侈的一段話”時,整個輿論場,被徹底引爆。
一個新的話題,以一種無可阻擋的姿態,碾壓了所有娛樂八卦,悍然衝上了熱搜榜首。
我們缺的不是景區,是匠心
話題之下,是無數網友發自肺腑的、雪花般的評論。
“以前我覺得,旅遊就是花錢買罪受,又擠又累,看到的還都是假東西。今天我才明白,不是旅遊不好,是我們遇到的,願意‘用笨功夫’的好景區,太少了!”
“這段演講,建議全國所有景區從業者,全文背誦!什麽叫服務?什麽叫體驗?這才是教科書級別的答案!”
“我突然有點不敢去青瑤山莊了。我怕我去了之後,就再也看不上國內任何其他地方了。”
“別說了,我已經把下個月去三亞的機票給退了。這個夏天,我就住在青瑤山莊了!我要去坐那艘用桐油刷了七遍的烏篷船,去嚐嚐那個藏著高科技的酸梅湯!”
網絡的喧囂,似乎並未影響到碼頭這片小天地的寧靜。
遊客們依舊在井然有序地排著隊,臉上洋溢著對即將到來的水上之旅的期待。
劉楚看著眼前這幅和諧的景象,又看了看身邊,那幾位因為剛才的一番“論戰”,而顯得精神矍鑠的專家們,臉上露出了一個真誠的笑容。
“諸位先生,”他側過身,對著何鏡山與李敬同等人說道,“站了這許久,想必也乏了。不如,我們就不排隊了。我已讓人備好了一艘畫舫,就在那邊的小碼頭,清靜,也寬敞。我們乘船,順流而下,既可一覽這水鄉全貌,也可在船上,稍作歇息,品一品新上的碧螺春,如何?”
他的提議,合情合理,也體貼周到。
眾人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隻見不遠處一個獨立的、由垂柳掩映的小小埠頭上,果然靜靜地停靠著一艘,比遊客們乘坐的那些,更為華麗、也更為寬敞的畫舫。
船身的雕花更為繁複,窗欞之上,掛著的是淡青色的真絲紗幔,船頭甚至還掛著兩盞小巧玲瓏的八角宮燈,在微風中輕輕搖曳。
那份獨屬於“貴客”的尊崇感,不言而喻。
然而,出乎劉楚意料的是,麵對這份盛情,何鏡山教授卻緩緩地搖了搖頭。
他沒有去看那艘華麗的畫舫,他的目光,落在了不遠處,那條依舊在緩慢而堅定地向前移動的、長長的遊客隊伍上。
他看著那些臉上洋溢著期待的年輕人,看著那些正指著水中錦鯉、興奮不已的孩子,看著那些互相攙扶著、耐心等待的老人。
他的臉上,露出了一個,發自內心的、溫和的笑容。
“劉園長,您的好意,我們心領了。”
何鏡山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
“隻是,我們這些老家夥,若是走了這‘捷徑’,坐上了那艘‘獨一無二’的船。那這碼頭上,原本最是和諧不過的一道風景,可就要,被我們給親手,‘煞’掉了啊。”
“煞風景”三個字,他說得很輕,卻又很重。
劉楚聞言,先是一愣。
隨即,他瞬間便明白了何老話語背後,那份屬於老一輩知識分子的,通透與風骨。
是啊,這份井然的秩序,這份發自內心的、對規矩的遵守,本身,就是這水鄉裏,最美的風景之一。
任何特權,都是對這份風景的一種破壞。
不等劉楚再說什麽,一旁的李敬同教授也笑著接過了話頭。
他指了指遠處那蜿蜒的河道之上,那一座座,或雄奇,或秀麗的石橋。
“乘船,固然是快活。”
“可坐於船上,終究隻是個‘看客’。看到的,也隻是那兩岸的風光。”
李敬同扶了扶眼鏡。
“老朽今日倒是更想,去做一回這‘畫中之人’。”
“用自己的腳,去一步一步地丈量一下,那十二座,被說書先生說得神乎其神的寶橋。去看一看,那橋上的每一塊石板,欄杆上的每一處雕花。我想那上麵,一定還藏著許多比這河岸風光,更有趣的故事。”
這番話,瞬間便得到了在場所有專家的,一致讚同。
“沒錯!李老說得對!坐船有什麽意思,我們自己走!”
“那座‘乘風橋’,我還沒看夠呢!必須上去走走!”
“正好,也消消食!”
看著眼前這群,加起來快上千歲,卻依舊如同少年般,對未知充滿了好奇與熱情的“老頑童”們,劉楚的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敬佩。
自己那點“小聰明”,在這群真正的大師麵前是何等的班門弄斧。
他不再堅持。
劉楚對著眾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是晚輩,想得不周了。”
“既然如此,”他直起身,臉上是發自內心的、無比燦爛的笑容,“那晚輩今日,便舍命陪君子。舍了這舟船的安逸,陪諸位先生去做一回,這畫裏,最逍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