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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鬱野甫一走出電梯,便聽見一聲隱約的犬吠。
    打開門,一隻碩大的金毛犬徑直撲了上來,撞得人差點一個趔趄。
    是他養的狗,名叫阿加莎。
    阿加莎一邊嗅聞一邊發出興奮的氣聲,鬱野彎腰摸它腦袋,“噓,安靜點,別吵,別吵。”
    轉而望向餐廳,同那裏坐著的一個竹竿一般高瘦的男生打聲招呼。
    男生叫卓景陽,是鬱野同班同學,現在也在同一個部門實習。
    卓景陽:“精神還不錯,東西都吃了,我還替你遛了一會兒。”
    鬱野一頓,“我開玩笑的,你當真了?”
    卓景陽默默地比了個中指,“你不早說!差點沒把我累死!”
    鬱野笑了一聲。
    卓景陽的妹妹上個月做了腦瘤手術,他父親早逝,和母親妹妹相依為命,家境原本就不大好,妹妹得了這個病,更是雪上加霜。
    為了盡快給妹妹湊足手術費早日安排手術,卓景陽找鬱野借了一筆錢,打借條時,很是認真地準備按照銀行定期的標準,把利息也寫上去。
    鬱野隨口開了句玩笑,請他幫忙遛狗抵扣利息,因為他幹家教沒時間,請人來做,這錢也是要花的。
    這兩天阿加莎感冒了,不大有精神,鬱野請卓景陽下班之後過來幫忙瞧瞧,沒想到卓景陽把遛狗抵息的話當了真。當然他的性格就是這樣,一板一眼的。
    “算了算了,我就當鍛煉身體了。”卓景陽合上筆記本電腦,開始收拾背包。
    “吃飯了嗎?請你吃夜宵?”鬱野說。
    “你別老請我,能不能找個女生請一請。”
    鬱野撓撓阿加莎的腦袋,笑了笑。
    “你試課怎麽樣?”卓景陽問。
    “還行。定下來了。”
    “要幹多久?”
    “整個暑假吧,幹到小孩開學。”
    “你幹這個沒性價比吧。同樣是教,不如教高中生,或者接點外包。”
    “還孔新語人情。還行。教小學輕鬆點。”
    卓景陽不說什麽了,“那我回宿舍了。要真需要遛,你說一聲就行。”
    “行。”
    卓景陽點點頭,走去門口,阿加莎搖著尾巴跟上去送客,他蹲身挼了一把,“我走了啊,阿加莎,你跟鬱野吃夜宵去吧。反正你也是女生。”
    鬱野:“……”
    門關上了。
    鬱野去洗了個澡,換上幹淨衣服,濕著頭發走去廚房,打開冰箱,從裏麵拿出一罐冰鎮啤酒,拉開,把拉環投進垃圾桶裏。
    到客廳沙發上坐下,阿加莎也跟過來,挨住他的腿趴了下去。
    鬱野拿起遙控器,低頭問它:“看點什麽?”
    阿加莎發出愉悅的撮嘴聲。
    鬱野點開影片庫,看了眼牆麵上的時鍾,9點47分。
    點到第九頁,往後數,第四十七部,打開。
    燈全滅了,隻剩屏幕發出的黯淡白光,像無垠太空裏,一顆已經到了生命末期的白矮星。
    /
    周六上午,程桑榆開車把程斯言送去她爺爺奶奶家裏。
    車停在小區門口,斯言下車有點磨磨蹭蹭的。
    “媽,你下午能早點兒來接我嗎?”
    “不在奶奶家裏吃晚飯嗎?”
    “董星燦讓我去她家裏吃,我們晚上想一起看個動畫。”
    “那你去了就跟你奶奶說一聲,讓她不要準備晚上的菜,免得白忙活。”
    “好!”
    程桑榆知道斯言不怎麽喜歡去她爺爺奶奶家裏玩,但有些事她能縱容,有些基本的人情世故卻不能,她隻是跟唐錄生結束了婚姻關係,斯言和唐家的親緣關係卻是斬不斷的。
    程斯言下了車,一個人走進小區,到樓底下,撥通門禁係統上樓。
    停在門口,頓了好一會兒,才歎口氣敲門。
    奶奶王書珍熱情地把人迎進門,爺爺唐孝榮端來水果和零食,又把電視調到卡通頻道。
    王書珍把一袋子四季豆拿了過來,邊摘邊同斯言聊天。
    斯言伸手要去幫忙,王書珍把袋子往自己麵前一摟,笑說:“不用!你看動畫吧!”
    “我在家裏也會幫著姥姥做事的。”
    “你姥姥是個懂得享清福的人,從你小時候就喜歡使喚你幹活兒,你剛會爬那會兒,她就讓你幫忙拿拖鞋了。”
    斯言嘴唇張了張,不說話了,轉頭拿了個洗淨的蘋果,一口咬下去。
    奶奶微微撇嘴的輕蔑表情,和評價姥姥的語氣,讓她心裏不舒服極了。
    王書珍又笑問:“言言,你們說要換家教的,換了沒有?”
    “換了。”
    “這次是什麽人啊?”
    “是之前的孔老師推薦的,他們的年級第一名……”她頓了一下,直覺告訴她最好不要說新的家教是個男生。
    “這麽厲害啊。那你爸爸的那一半補課費沒算白花。言言你跟人好好學,也考年級第一。”
    斯言啃蘋果,不說話。
    聊了會兒天,四季豆摘完了,王書珍起身往廚房走去,“言言你喝鴨湯吧?我把鴨子燉上,中午吃肉,晚上吃鴨湯麵。”
    斯言一下挺直了後背,“那個……奶奶,我晚上跟同學約好了去她家裏吃飯。”
    王書珍笑容淡了些,“是不是你媽不讓你在我們這兒玩太久啊?”
    “不是的!是真的……我同學叫董星燦,奶奶您見過她的,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她也經常來我家裏吃飯的。”
    “哦,燦燦是吧?”
    “是的。”
    “她還在學跳舞嗎?”
    “嗯。她還得獎啦。”
    “照我說,言言你還是應該學個鋼琴或者舞蹈什麽的,滑板多危險啊,哪有女孩子學這個的……”
    斯言又不再說話了。
    所幸王書珍已經進了廚房。
    斯言瞥一眼坐在一旁不苟言笑的唐孝榮,低聲問道:“爺爺,我爸中午會過來吃飯嗎?”
    “他不來,他外地出差去了。”
    斯言暗暗鬆口氣,把蘋果咬出更加清脆的聲響。
    /
    將斯言送到以後,程桑榆把車掉頭,開去某處寫字樓,找簡念匯合。
    那兒有間剛騰退出來的大辦公室,租金很實惠,簡念跟物業約了時間,今天過去勘察環境。
    簡念已經先到了,在空曠的辦公室裏踱步,丈量距離。
    “這裏擺辦公桌;這邊做水吧台;這邊采光不好,可以隔起來做個服裝道具間……” 簡念邊走,邊向程桑榆描繪她心中的藍圖,“你要不要單獨的房間?我們也可以隔幾間出來。”
    “我都可以。”程桑榆笑說,“你了解我,你給我張桌子我就能幹活。”
    簡念停住腳步,轉頭看她,笑問:“今晚新劇上線,緊張不緊張?”
    “有一點吧。還好。如果數據不好,無非砍了重新再來。”
    “你心態未免也太好了。”
    “嗯。”程桑榆笑說,“現在有活幹,有錢拿,這樣的日子和我之前相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我再貪心就有點不知好歹了。”
    “現在還不到說這種話的時候,姐妹,你值得更好的。等著吧,我們會發大財的。”
    /
    周一晚上八點半,程桑榆回到家裏。
    她還沒吃晚飯,一直在開複盤會議,累過頭了不大有胃口。
    康蕙蘭讓她歇會兒,等下可以跟斯言一起吃點夜宵。
    程桑榆洗了一把臉,走去書房那兒,查看裏麵的情況。
    怕打擾人,沒離得太近。
    哪裏知道裏頭的人像裝了雷達一樣,在她目光投過去的瞬間,便抬起頭來,瞥向她。
    男生今天穿了件灰藍色的T恤,她之前以為是白色衣服顯眼,現在發現不是,是人本身,這麽灰暗的顏色,叫他穿著也覺得醒目極了。
    程桑榆微笑著點了一下頭,算作打招呼。
    鬱野沒什麽表情,但也跟著輕輕地點了一下頭,幅度不大明顯。
    回到餐廳,程桑榆從涼水壺裏倒了一大杯水。
    正咕嚕喝著,忽聞不遠處響起一道男聲:“請問……”
    程桑榆抬頭。
    鬱野站在書房門口,“有沒有多的燈泡?”
    “燈壞了?”
    “不大亮了。”
    “有。”程桑榆放下杯子,“我馬上拿過來。”
    鬱野點頭,轉身回書房。
    站在書桌前等了一會兒,程桑榆進來了,一手拿燈泡,一手提著一張收起來的人字梯。
    鬱野本能伸手去接人字梯。
    程桑榆卻沒看見,把燈泡往桌麵上一放,一把張開梯子,支穩,兩下便爬到了最上一級。
    動作迅捷,鬱野的手都還定在半空。
    他無聲地收回了。
    卻見程桑榆取下腕上黑色頭繩,兩下紮好頭發,仰麵查看片刻,隨即低下頭來:“那個,麻煩鬱老師幫忙關下燈?”
    鬱野抬眼,對上程桑榆俯看的目光。
    她今天穿著白色吊帶,外搭淺咖色的休閑襯衫,紮帶束起衣袖,以紐扣扣在肘部以上,露出清瘦的小臂。
    略顯蒼白的臉,比上周五見多了兩分氣色,在她低頭那瞬,沒綁的幾縷發絲從頰邊垂了下來。
    空氣被擾動,拂過幾無痕跡的氣流。
    鬱野收回目光,轉身走往門邊,撳下開關。
    書房一瞬暗下去,隻有桌上那盞護眼燈亮著。
    鬱野借那盞燈的光亮,見程桑榆仰起頭,微微抿住嘴唇,三下五除二地拆下了燈泡,似有積灰簌簌落下,她別過頭,眯住眼睛。
    他和斯言幾乎同時行動。
    斯言坐在書桌後麵,還是他快一步,到了梯子下方。
    程桑榆垂臂,鬱野伸手接了燈泡,又遞過桌上那顆新的。
    “謝謝。”
    程桑榆舉起手臂,對準卡口,旋轉,擰緊,幹脆利落。
    回頭,說道:“麻煩……”
    話沒說完,鬱野已提步走到門邊去了。
    開關按下,燈泡登時發出明亮的白光。
    程桑榆拍拍手,仰頭眯眼看了會兒,像是欣賞自己微不足道的成就。
    隨後爬下梯子,一邊往外走,一邊說道:“燈罩好髒,我拿抹布擦一擦。”
    望著身影離開了書房,鬱野收回目光,低聲問坐在書桌後的斯言:“你家裏,是你媽媽換燈泡?”
    “是的。家裏維修工作都是她做呀。換花灑、安裝置物架、重置路由器、修理馬桶水箱什麽的……以前東西壞了,都等我爸回來。他做生意的,回家晚,而且老忘事,東西一壞好多天。我媽就試著自己動手,發現一點也不難,後麵就都自己做啦。”斯言揚起下巴,“她什麽都會,很厲害的。”
    頓了一會兒,鬱野“嗯”了一聲。
    片刻,程桑榆拿著一張打濕的幹淨抹布,重新爬上梯子。
    擦了兩下,察覺到什麽,倏地低頭望去。
    鬱野靠著桌沿,一隻手掌撐在身後,正在打量著她。
    瞳色很淺的一雙眼睛,看不出什麽情緒。
    目光很平靜,帶著一種春風不醒的靜默。
    被她視線撞上,他沒出現尷尬的反應,也沒把目光移開。
    “哦……很快,不會耽誤你們。”程桑榆倒是不自在的那一個,不由地加快手裏的動作。
    濕抹布擦完,又從長褲的口袋裏摸出來一張幹的棉柔巾,裏外擦了一遍。下了梯子,手掌一按踏板,收了起來,單手拎起,往門外走去。
    動作利索,身影輕倩。
    程桑榆坐在客廳裏吃了兩個橘子,又刷了會兒工作群的消息,鬱野和斯言就從書房裏前後腳地出來了。
    康蕙蘭把一隻琺琅鍋端上餐桌,斯言抽抽鼻子:“是醪糟湯圓!”
    康蕙蘭笑說:“快去洗手吧。”
    她拿了張隔熱墊,放下琺琅鍋,又去廚房拿碗,邊往裏走,邊說:“小鬱你也吃點再回去?”
    正在拉背包拉鏈的男生,像是沒料到會被點名一樣,動作頓了一下。
    康蕙蘭拿出三個碗,一把筷子,又笑說:“醪糟是小孔從她老家寄過來的,比外麵買的香。湯圓煮多了,小鬱你幫忙吃半碗吧。”
    程桑榆望向鬱野。
    片刻,他點了點頭,“那就打擾了。”
    程桑榆揚了揚嘴角。
    其實沒那麽高冷嘛。果然還是小屁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