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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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巧菱冷不丁的一句話,倒把尚盈盈問住了。
    潘才人生前無子無寵,素日連主位娘娘們都巴結不上,更別提和東宮有來往。
    尚盈盈隻知曉聖上生母早逝,好在有貴妃養母的扶持,這才奪下太子之位。既是從眾皇子中廝殺出來的帝王,想來性情不會有多溫仁。
    主子若是嚴厲,下麵人都得提著腦袋做事,總歸不太好過。尚盈盈頗為苦惱,剛皺了下臉兒,卻聽巧菱在一旁嘟囔道:
    “……也不知主子爺俊不俊?個頭兒高不高?”
    小丫頭到底活潑愛鬧,還學不來油蠟裹芯子那一套,總是不設防地與人傾吐心聲。尚盈盈無奈彎唇,抬手拍了下巧菱腦門兒,不輕不重地訓道:
    “當奴才的便隻管伺候主子,瞎琢磨這些做什麽?”
    巧菱訕訕一樂,連忙抿緊嘴巴,再不吱聲了。
    二人還沒走幾步,忽然瞧見前頭四角攢尖頂的銅亭子旁,站著個熟臉兒太監,正手搭涼棚朝這邊張望。
    小安子瞧清來人,登時心中一喜,快步迎上來道:
    “嘿喲我的好姐姐!奴才可算等著您了。”
    見小安子上前來接,尚盈盈便朝巧菱揚揚臉,示意她不必再送,快回屋裏躲涼去吧。
    方才久等尚盈盈不見,小安子真是急得滿頭冒汗,此刻見著了人,便忍不住嘮叨幾句:“令堂已經在利貞門上候著了,姐姐快隨奴才過去吧。誤了今兒個這遭,下回再想見麵兒,可還指不定是什麽時候呢……”
    尚盈盈雖也有滿肚子話想說,但她沒打斷小安子,隻默默走在陰涼下頭。
    “是我出來得遲,叫您受累了。”
    耐心聽了好半晌,尚盈盈見小安子停下歇氣兒,這才淡笑回應。
    小安子有些羞愧自己嘴碎,忙不住聲地說“哪兒的話”,又從尚盈盈手中接來赭綢包袱,一歪身兒撇去肩膀上擔著。
    因著認了同一位老太監做幹爹,尚盈盈與小安子常有來往,此時便也不客套見外,任他接了過去。
    小安子的皂靴碾過青磚縫裏的蟬蛻,咯吱聲紮得人耳膜生疼。尚盈盈心裏仍亂糟糟的,便先問候道:
    “有些日子沒去幹爹那兒請安了,怹老人家近來可好?”
    尚盈盈在宮裏當差七年,還能時不時和家人見上一麵,全仰賴這位薑幹爹搭橋牽線。
    “姐姐放心,幹爹可是烏貴太妃跟前的紅人兒。如今萬歲爺坐穩了皇位,更是厚待這位貴妃養母。我們爺兒倆伺候著貴太妃,又哪兒能有半點不好呢?”小安子哈腰回話,笑得見牙不見眼,顯然是日子過得滋潤。
    先帝爺的兩任皇後壽元都不長,自打十來年前繼後病逝,中宮之位便一直空缺。這貴太妃烏氏,正是昔日代掌先帝後宮的貴妃,也是當今聖上的養母。
    見小安子愛說這些,尚盈盈便順口搭話道:“可我前陣子聽說,貴太妃不打算移去慈慶宮?”
    慈慶宮為本朝皇太後居所,貴太妃移宮與否,不僅是住在何處那麽簡單,而是關係著日後的嫡庶名分,乃至太廟祔享。
    “是了。”
    知道尚盈盈嘴巴緊,小安子放心地敞開話匣子,將裏頭的事兒,一五一十地說與她聽:
    “烏主子謙遜,推脫自個兒既非先帝正妻,又非聖上生母,實在不宜受皇太後尊號。再者說太皇太後年事已高,若是從慈慶宮裏搬進搬出的,也難免折騰。貴太妃素來有孝性,惦記著老祖宗頤養的事兒,便不肯去慈慶宮打擾,隻同幾位太妃在壽安宮裏頭住下。”
    尚盈盈輕輕頷首,心裏卻明白,這種場麵話也就是說著聽聽。
    太後與太妃僅一字之差,但裏頭彎彎繞繞可多了去了。但那些總歸是主子們要權衡的事兒,與底下人無甚幹係。
    小安子眼珠一轉,又神神秘秘地說道:“不過奴才聽幹爹話裏話外的意思,萬歲爺頗為記掛貴太妃的養恩,日後約莫是要尊奉個皇貴太妃的名號呢。”
    尚盈盈對此不多置喙,隻垂眼笑道:“貴太妃是個好主子,底下人逢年過節不愁賞錢,您又有幹爹在跟前時時提點,當真是省心落意兒,福人一個。”
    “瞧姐姐這話說的,”小安子也跟著樂嗬兩聲,又忍不住遊說道,“您隻用跟幹爹吐吐口兒,幹爹眨眼的工夫就能接您過來。若非您自個兒不肯答應,這福氣也早該享上嘍。”
    “小安公公,您是知道我這張臉的,”尚盈盈頓了頓,臉上笑意漸退,“若是去了大夥兒眼珠子都黏著的地方,沒的要招惹禍事。”
    可偏偏最怕什麽便來什麽,禦前那種地方,又豈止八百雙眼睛盯著?她還不如當初咬咬牙,躲去烏貴太妃那兒伺候,好歹還有幹爹照應。
    小安子終於想起來問道:“昨兒個先帝爺梓宮已經起駕,上頭也該騰出手來分撥差事,姐姐的去處可有著落了?”
    “晌午前便接著信兒了,隻是出了點兒岔子。”尚盈盈歎道。
    見尚盈盈神情懨懨,小安子雖不知內情,但想也知道是張管事弄鬼,登時跳腳咒罵道:“那個光吃不拉的張貔貅,平素就愛幹些缺德事兒!今兒個是狗膽包天了?欺負人竟敢欺負到姐姐頭上——”
    “但這回有咱幹爹的麵子在,他還要在背後陰您?這不能夠吧!”
    小安子說著,又不禁納悶兒追問,隻盼是自己猜錯了。
    尚盈盈正欲細說,卻忽然聽利貞門前響起梆子聲。果然今日出來得晚,侍衛已經在催促眾人散去。
    望見不遠處翹首期盼的娘親,尚盈盈隻好先撂下小安子,輕聲道了一句“您先別急”,便從他手裏接過包袱,匆匆趕去利貞門西側的紅漆柵欄前。
    雖說今日準允宮女會見家人,但外頭的百姓不可進宮,隻是能和女兒隔著柵欄說說話罷了。隻這說話兒也有講究,宮女們斷不可亂傳宮裏的事,更不能流露出訴苦想家的意思。
    尚盈盈目光戀念,一刻不舍地描摹著娘親的臉,又熟練地說些麵子話叫她安心。
    包袱裏都是尚盈盈攢下的月錢和賞賚,此時從柵欄縫裏遞出去,再將家人預備的衣物、土儀接過來,便已是許多宮女求之不得的好福氣。
    雖然尚盈盈麵上在笑,但尚母如何看不出女兒心懷愁緒。趁著時辰未到,尚母連忙將手探進柵欄縫隙,撫摸著尚盈盈臉頰,絮絮寬慰道:
    “盈盈乖,再有三年就該出宮了不是?到時咱們娘兒仨回到家裏,有的是親香的時候。娘再托東廟街的王婆,好好兒替你尋一戶殷實人家。如今外頭那些爺們兒,但凡聽說誰家有放歸的宮女子,可都爭著要娶呢……”
    依著本朝規矩,凡是未得帝王臨幸的宮女,當差滿十年便可出宮嫁人。尚盈盈進宮早,迄今已有七個年頭。如無意外,待到二十一歲那年,她便能徹底告別這座皇城。
    可惜老天爺慣會開玩笑,人生中也處處是意外。
    聽著娘親暢想日後團聚之時,尚盈盈喉嚨裏仿佛被苦澀堵滿,心中再不忍,卻也隻好輕聲打斷:
    “娘,我三年後沒法兒歸家了。”
    這話落下時輕飄飄的,卻渾似一記重錘敲在心口。尚母對宮裏的事知之甚少,自然想不到緣由,隻以為尚盈盈惹上了什麽麻煩。
    “這是為何?”尚母慌張得不可自抑,眼淚一下子湧了上來,“盈盈,你在宮裏出什麽事兒了?”
    見娘親倉皇垂淚,尚盈盈鼻尖驀然酸透,一開口嗓音便要發顫。未免壞了規矩,尚盈盈連忙捂唇隱忍,隻一味地朝娘親搖首,略作安慰之意。
    待到強把淚水咽進肚子裏,尚盈盈這才勉力笑道:
    “娘,您別擔心,我在宮中過得很好。隻是方才內侍監的管事來傳令,說是打明兒起,就要把我調去禦前伺候。禦前宮女與別處的不同,皆須當差到二十五歲,得主子恩典才能放出宮去。倘若主子爺用著順手,保不齊還得再留幾年……”
    眼看還有三年便能出宮,這下卻再次變得遙遙無期。萬一留到三十好幾,豈不是要成了沒處去的嬤嬤,要一輩子守在宮裏?
    尚母心尖陡然一顫,忽然望向尚盈盈臉龐,眼底爬上幾許好似恐懼的神色。
    “那你在禦前伺候,是不是會……”尚母不知想到什麽,磕磕絆絆地問道,“會、會經常見著那些王公貴人?”
    見娘親的反應有些出乎意料,尚盈盈蹙了蹙眉,略帶不解道:“娘,我到底是宮女子,還是要講究避諱外臣的,哪兒能總碰上?”
    小安子倚在牆根底下,忽然睨見扶刀靠近的侍衛,連忙握拳咳嗽一聲。
    尚盈盈看了他一眼,適時截住話頭,轉而與娘親道別,囑咐她照顧好自己和家中小妹。
    尚母連聲應下,又依依不舍地叮嚀道:“娘和妹妹都好,你在宮裏也仔細當差,小心伺候主子。”
    尚盈盈擠出笑容,懷抱著家裏送進來的包袱,轉身從柵欄前離去。她始終不曾回首,並非是不留戀。而是生怕再多看一眼,便要忍不住掉眼淚。
    方一離開利貞門前,小安子立馬跟了上來,掐著嗓子提醒道:
    “玉芙姐姐,您說話兒可得留神呐!”
    尚盈盈說者無心,但就怕聽者有意。萬一有人誑告她透露宮中之事,等拉去宮正司裏,最輕也要挨頓板子。
    斂目平複心緒後,尚盈盈頷首應聲:“我省得,方才多謝您了。”
    說著,尚盈盈掏出手頭最後一點兒月錢,按老例兒打算遞給薑幹爹。
    小安子這回卻沒接下,隻顧擺手道:“幹爹交代過了,不讓奴才收姐姐的孝敬。您到了新主子宮裏,也得上下打點呢。怹老人家又不缺銀子,您快自個兒留著用吧。”
    方才小安子在旁邊守著,早將尚盈盈的話聽得一清二楚,這會子趁著四下沒人,忙激動問道:
    “姐姐當真要去乾明宮當差了?”
    尚盈盈道謝的話卡在嘴邊,歎了一聲應下,又與小安子說清來龍去脈。
    雖清楚玉芙慣不愛出頭,但小安子也實在憋不住高興勁兒,死命壓著嘴角,躬腰開解道:“這真是天大的喜事!去乾明宮那可叫當上差,姐姐但凡能沾點兒萬歲爺的龍氣,甭說宮女太監們緊著巴結,就連後宮娘娘都得給幾分薄麵呢。雖說您得晚幾年出宮,但也能多掙幾年銀子不是?”
    牛不喝水強按頭,宮裏就是有這樣的本事。尚盈盈早已說服自己認命,隻是……
    “雖說張太監拍著胸脯保證,今日之事隻是個意外,可怎麽就這般巧,偏把我塞過去了?”
    說她謹慎也好,做賊心虛也罷,尚盈盈總覺得這裏頭還有貓膩。被人調包算計,可比去禦前當差還要可怕。
    小安子聽懂話音兒,立馬應承下來:“得嘞!奴才回頭就請幹爹去打聽打聽,有事兒立馬知會您。姐姐先甭犯愁,山不轉水轉,路不轉人轉,凡事總歸有法子的……”
    低語聲漸漸遠去,二人誰都不曾察覺,禦花園那座假山疊石後頭,正有貴人駐足。
    但這也怨不得他們馬虎。眼下正值大行皇帝熱孝,明兒個才到除服的日子。如今滿宮盡戴縞素,不論走到哪兒,都是白花花一片。瞧習慣了,便不覺得打眼。
    “合著抬舉她一回,倒成給她委屈受了?”
    山石背陰裏,晏緒禮聲似冷玉,陡然驚散荷塘中兩尾遊魚。
    總算聽見萬歲爺張口,來壽腦筋靈光,立馬嘿地一樂,躬身攢著好話兒:
    “這哪兒能呢?玉芙姑娘從前隻在後宮當差,乍一聽要來禦前伺候,可不是嚇麻爪了?等日後回過味兒來,她還不知要怎麽感念主子爺天恩呢。”
    來壽嘴裏說著,眼神卻忍不住朝玉芙背影上瞟。
    隻見那身寬大孝袍一罩,將她苗條身段遮了個七七八八,還有那張暗淡發黃的臉……
    嘖!頂多就大半年沒見,當初濃桃豔李似的姑娘,怎地弄成這副模樣兒了?
    看那宮女作怪,實在有礙觀瞻。晏緒禮撣袖回身,擲下一聲疏淡嗬斥:
    “愈發不成體統。”
    來壽聞言,連忙縮起脖子裝鵪鶉,心裏直犯嘀咕道:
    皇上這是罵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