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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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暄過後,劉喜又從懷裏掏出花名冊,同尚盈盈說起正經事兒:
    “等明日午後聖駕回鑾,別處當差的還能再緩緩,您這兒的茶水卻慢不得。這遭去主子爺跟前顯能,想來您得是頭一個。師傅臨走前特地交代,讓奴才親自來一趟,挑個堪用的丫頭幫襯您。”
    尚盈盈謝過他們爺兒倆好意,指尖點了點冊上幾個人名:“我正想遣她們過去,請您掌掌眼呢。”
    這幾天跟著她的小宮女們,尚盈盈已全然記住了,也都能對得上模樣兒。
    “奴才瞧姑姑教得這般上心,便知一準兒錯不了。”劉喜見縫插針地恭維道,“如今天兒也不早了,奴才不想折騰姑娘們。不如就這樣吧,您覺著哪個姑娘夠材料,便叫來讓奴才瞅一眼。大夥兒認清楚臉,日後進出殿裏也方便。”
    提拔誰當茶房二把手,原本要聽大總管吩咐。此時劉喜替他師傅過來,卻說全憑尚盈盈心意,這是有意要賣好兒。
    尚盈盈思忖片刻,終是指了個名字道:“我瞧著她還不錯。方才從這屋裏出去,給您請過安的。”
    見尚盈盈願意領情兒,劉喜哪還管別的,頓時滿口答應:“成,那就她吧。奴才方才便留心了,當真是個靈巧姑娘。”
    這廂一說定,劉喜立馬揚聲,著人去把酌蘭叫進來。
    有尚盈盈的吩咐在先,酌蘭果然沒走遠,隻聽話地候在廊上。
    “奴婢見過姑姑、劉公公。”
    屋門在身後悄沒聲兒地掩上,酌蘭近前請安,見這二位都齊齊瞧著她,心裏還禁不住直忐忑。
    “起來吧,”尚盈盈安撫道,“劉公公同你問幾句話,如實答便是了。”
    劉喜也不拿喬兒,笑得頗為客氣,隻端詳了酌蘭幾眼,便接茬兒問道:
    “酌蘭姑娘,你進宮多久了?從前的教習嬤嬤是誰?可曾貼身伺候過主子?”
    酌蘭站在八仙桌前,眉眼微微地低垂下去,脆生生答話:“回公公的話,奴婢去歲九月入宮,先前在尚宮局裏跟邱嬤嬤學規矩,年底又分去太皇太後身邊伺候。前些日子先帝爺龍馭賓天,老祖宗心窩疼得厲害,愈發愛清淨,說是跟前不用這些人杵著。奴婢等幾個當散差的小丫頭,就全叫打發了出來。”
    ——從慈慶宮來的?
    劉喜與尚盈盈相視一眼,顯然都有些意外。
    瞧這姑娘生得水靈,又正是十五六的好年紀,由不得要叫人深想幾分。
    拿不準老祖宗是什麽意思,劉喜存了個心眼兒,出言試探道:“酌蘭姑娘來禦前伺候,可想好了要奔什麽前程?”
    這話聽上去藏著機鋒,酌蘭掌心沁出汗來,忙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叩頭說:“劉公公明鑒,奴婢自知愚拙,隻盼能多跟在姑姑身邊,踏下心來承應當差,好好兒學點真本事。斷不敢生出什麽得隴望蜀、混賬沒譜兒的念頭。”
    偏頭看了眼劉喜後,尚盈盈張口打圓場道:“喜公公,這邱嬤嬤也是我當年的教習。自她手底下調理出來的丫頭,我心裏有數。”
    說罷,尚盈盈又朝劉喜遞了個眼色。
    即便酌蘭真是老祖宗送來的人,他們也該捧著不是?末後收不收用,那是主子爺說的算,輪不著他們插杠子。
    見尚盈盈毫不在意,劉喜不禁啐自己是鹹吃蘿卜淡操心,立馬拍板兒定下:“噯!這便更好了,回頭便讓她伺候姑姑起居……”
    尚盈盈輕輕應了聲,一路談笑著送劉喜出去。經過酌蘭麵前時,抬手扶了她一把。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酌蘭頓時明白過來,自己這是被姑姑提拔了。隻見她激動得臉蛋兒通紅,愈發跟條小尾巴似的,一味黏在尚盈盈身後。
    將劉喜送走後,酌蘭信誓旦旦地說道:“多謝姑姑抬舉,奴婢日後決不給您丟臉。”
    尚盈盈輕輕彎唇,半開頑笑似的提點她道:“你呀,隻管栓住自己的小命兒就成了。至於丟不丟臉的……奴才們的臉麵,又值當什麽呢?”
    在宮裏討生活,有兩樁事兒最要緊。一是認得清自己,二是擺得正位置。
    酌蘭欽佩姑姑活得通透,卻又禁不住心涼半截兒。姑姑都做到宮女裏的頂尖了,可在主子們眼裏,也不過是個沒尊嚴的器物,這多少叫人喪氣。
    二人正往下房走著,忽然有個小太監從後頭顛兒來,低聲稟道:“玉芙姑姑,東角門上有個姐姐找您,瞧著像從文妃娘娘宮裏來的……”
    尚盈盈聽到此處,頓時心念一動。停步在原地後,尚盈盈又耐心叮囑酌蘭兩句,便立馬折身往東角門趕去。
    此刻恰逢金烏西墜,霞光斜斜切過琉璃瓦,將夾道割成兩半。一半是潑辣辣的金,一半是淤血般的紫。
    小宮女在朱牆前打轉,縹碧衣裳都叫落霞淬成了灰青色。
    “巧菱。”
    尚盈盈見狀,不由眉舒眼笑,輕聲喚她過來。
    巧菱滿心歡喜地抬頭,卻猛然發覺尚盈盈攏了鬢發、束了腰肢,已能窺見幾分綽約麗態。
    快步走來尚盈盈身邊,巧菱睜大了眼,小心翼翼地問道:“姐姐,您怎麽做這副打扮了?”
    尚盈盈笑容一頓,挽過巧菱手臂,低聲道:
    “外頭人多眼雜,咱們回屋說話。”
    路上碰見守門的小太監,尚盈盈朝他微微頷首。小太監認得玉芙是姑姑,自不會多管閑事兒,此刻倆眼珠子一撇,故意往房簷上看喜鵲去了。趁著這個空當兒,尚盈盈立馬領巧菱進了宮門。
    這時候大夥兒都去吃茶點,下房裏果然沒人。屋中間擺的那座大屏風,是鶯時前日叫人搬來的。大有一副要跟尚盈盈“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意思。
    尚盈盈深覺這行徑幼稚,卻也由鶯時擺上了。如此誰也瞧不見誰,正好方便她晨起梳妝。
    這幾日在乾明宮出了許多變故,尚盈盈撿著要緊的說與巧菱,其間驚心動魄卻半分沒提。
    “……這幾日我隻同小丫頭們熬著,連口熱茶都沒顧得上吃。你聽聽,我是不是都快成破鑼嗓子了?”尚盈盈故意逗趣兒道。
    巧菱越聽眉頭越緊,卻無奈幫不上什麽忙,隻好心疼道:“怎麽會?姐姐的聲口兒好聽著呢。隻是差事再要緊,您也得記著歇歇,可別累壞身子。”
    說著,巧菱從懷裏摸出隻荷包:“那晚在春禧宮裏,大夥兒都收拾得匆忙。不知怎地,姐姐這荷包竟塞進了我包袱裏頭。我自打翻見了,便總惦記著給姐姐送來。”
    尚盈盈接過荷包,指尖輕輕摩挲著上麵的繡紋,感激道:
    “可真是多謝你了,我正尋這個呢。”
    說起這隻卷草紋荷包,還是有一年乞巧節時,春禧宮幾個小姐妹湊在一起繡的。裏頭盛著枚小菱花鏡,也是尚盈盈平日用慣的。一時尋不見,還真有些不適應。
    將荷包妥善收起後,尚盈盈握住巧菱的手,細細打量她神色,關切地問:“你如今在文妃娘娘位下,差事當得如何?掌事姑姑好相與嗎?”
    巧菱笑了笑,語氣輕鬆:“姐姐放心,文妃娘娘宮裏的人都很和氣,我在那邊沒什麽煩心事。”
    自打尚盈盈來了禦前當差,後宮裏頭是何情形,壓根兒用不著打聽,自己就會往耳朵裏鑽。如今宮中嬪禦甚少,主位宮妃更是寥寥。皇後主子之下,就屬文、柳二妃尊貴,輕易沒人敢招惹。
    尚盈盈拍了拍巧菱手背,溫柔道:“那就好。你自個兒當差也別發怵,以後若遇著什麽麻煩事兒,便盡管像今日這般來尋我。”
    巧菱眼眶微紅,含糊應了一聲,心裏卻很清楚。等明日主子們都回宮後,她若再過來,就是給玉芙姐姐添亂了。外頭的豺狼虎豹才不會聽人解釋,隻會說禦前姑姑有二心,專和妃主兒宮裏走得近。
    正當這時,門外忽然響起女子的說笑聲。沒等尚盈盈開口解釋,鶯時便已推門進屋。她剛與墨歆道了別,轉頭撞見巧菱,嘴角立馬撇得老高:
    “喲,今兒有貴客啊。”
    鶯時一屁股坐在自己桌前,手上故意摔摔打打,震得茶碗叮咣作響。
    春禧宮上下都煩鶯時,巧菱更不例外,登時厭道:“怎麽是她?”
    尚盈盈無奈歎氣,拉過巧菱手腕,陪她往外走:
    “別理她,她就是這性子。我送你出去。”
    “我認得路,姐姐且留步吧。”
    眼看東角門就在前頭,巧菱輕輕抽回手,擠出笑容道:“您今晚早點歇下,明兒個還得拜見主子呢。”
    目送巧菱走遠後,尚盈盈心裏也不禁空落落的,默然回到下房裏。
    鶯時自鏡中瞥見玉芙進來,嘴裏立馬開始嘟囔:“有些人啊,就是愛往高枝兒上攀!”
    她不敢明麵上擠兌尚盈盈,便拿話兒諷刺巧菱。
    尚盈盈聞聲,倏地抬眼看去,不客氣地回敬道:
    “少說兩句,積點口德。”
    鶯時狠“嘁”一聲,翻身躺去榻裏,慪了一肚子氣。
    翌日,當菱花窗格再次鎏滿金邊兒時,劉喜貓腰來到茶房外,朝裏麵捏嗓兒問道:
    “玉芙姑姑,您的茶水備好了沒?主子爺已經到宮中了。”
    茶房裏忽然間肅靜下來,隻餘火炭劈啪的聲響。
    原本忙得團團轉的小宮女們,此刻像被定在了原地,大氣兒都不敢出。
    尚盈盈卻神色未變,行雲流水地沏了盞敬亭綠雪。沸水順著壺嘴注入龍泉青瓷,水線細如春蠶吐絲,至七分滿時戛然而止。
    “這便過去吧,有勞喜公公引路。”尚盈盈整理好茶案,揚聲朝劉喜說道。
    午後不宜飲太厚重的茶,敬亭綠雪滋味鮮爽,正適合解乏提神,想來會令主子滿意。
    臨出門前瞥見“罰站”的眾人,尚盈盈不禁莞爾:“都盯著我瞧什麽,還不快擺茶碗去?”
    眾人如夢初醒,連忙繼續做手裏的活計,卻又悄悄用餘光瞅尚盈盈。酌蘭更誇張些,已經開始交握雙手,悄悄念“老天爺保佑”了。
    知曉小丫頭們是以己度人,忍不住替自己緊張,尚盈盈垂眸藏去笑意,端茶邁出門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