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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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早皇帝金口玉言,應允不計前愆,尚盈盈總算能把心咽回肚子裏,安生合眼眯個盹兒。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還沒等丫頭們來喚,她便又被這燥熱天兒催醒,眼眶周圍泛著隱隱酸疼。
    望了望天上金燦燦的日頭,尚盈盈估摸朝會也該散去,便趿著繡鞋起身,欲去斟杯茶水潤潤喉嚨。
    方行至桌幾旁,忽聽得屏風後傳來細微的衣料窸窣聲。
    鶯時剛與她鬧過不痛快,眼下竟又回來了?
    尚盈盈眉心微蹙,側目一瞥,卻見那屏風後的人影不似鶯時。
    心中略感疑惑,尚盈盈正欲開口相詢,對麵那人也察覺她醒來,已起身繞過屏風。
    不似年輕姑娘們愛穿翠綠衫子,這宮女與尚盈盈同樣脾性,身上衣裳更偏墨綠、老綠之流,顯得沉穩持重。她朝尚盈盈福身一禮,問安道:
    “玉芙姑姑。”
    尚盈盈自不是倨傲之人,見狀便也欠身還禮,溫聲說:“杏書姑姑客氣。”
    杏書與墨歆同住一屋,舊主是先帝寵妃熙嬪,如今在禦前管針線差事。尚盈盈曾與她有過幾麵之緣,隻是從前各自侍奉主子,並無機會深交。
    “這幾日剛來禦前,我見天兒地守在茶房裏,竟沒顧得上尋您說說話。杏書姐姐這時候過來,可是有事要與我商量?”
    怕鶯時回來又要摔臉子,尚盈盈微微側身,邀杏書去自己那邊坐。
    杏書卻站著沒動彈,隻含笑說:“的確有樁要緊事。”
    “方才鶯時派了丫頭過來,說是她想和墨歆同住,欲同我換個屋子。我見她二人都有此意,便暫且應下了。不知姑姑意下如何?”
    尚盈盈聞言略感意外,但轉念一想,倒也屬尋常。鶯時素來心高氣傲,沒當成大姑姑已是夠惱恨的,又哪肯成日受她轄製?賭氣搬走是遲早的事。
    “杏書姐姐願意搬來同住,我自是歡喜。”
    尚盈盈朝屏風後張望一眼,發覺床榻桌櫃上皆已換過布置,不由歉疚道:“姐姐方才怎不喚我一聲?都怪我睡迷了,竟不曾聽見動靜,不然也該搭把手才是。”
    見玉芙是個溫和性子,杏書心中亦覺寬慰。她和墨歆雖不是針尖對麥芒,卻也因話不投機,不甚相處得來。
    “不過是些瑣事,何須勞煩姑姑。”杏書笑道,“聽小丫頭說您剛歇下,我特地放輕手腳,幸好沒打攪姑姑小憩。”
    因著屋子中間有道屏風橫亙,她們隻能站著說了半天話兒。
    “姐姐別誤會,這屏風原是鶯時搬來的,並非是我孤僻不愛理人。”尚盈盈隨口解釋,“既然鶯時已住去隔壁,不若便將屏風撤了,免得礙手礙腳。”
    此事想也是鶯時興妖作怪,杏書無不讚同,遂與尚盈盈一起,將那扇屏風換了個擺向,暫且挪至門前。
    杏書略一打量,笑道:“便先立在此處吧,敞門時亦可充個屏障,倒也算物盡其用。”
    趁著茶房那邊無人來尋,兩人便又閑敘幾句,還約好了夜裏一同做繡活兒。
    這廂話罷,尚盈盈正欲趕去茶房,卻在門上碰見笑吟吟進來的來壽。
    未等尚盈盈張口,來壽已先瞧見橫在門前的屏風,頓時忍不住逗悶子:“噯唷,姑娘這屋子可真好哇!進門還有一麵影壁呢,活像是進了哪戶人家的正堂。”
    尚盈盈不由赧顏,輕咳一聲:“大總管行行好兒,莫再取笑奴婢了。”
    來壽哈哈一笑,又轉頭與杏書寒暄兩句,這才朝外頭的小太監招招手,命他們將一個物事抬了進來。
    掀起那上頭蓋著的青綢布,來壽喜滋滋地說道:“萬歲爺方才瞧見那瓶荷花清供,龍心甚悅,特地吩咐賞姑娘一件好東西。這個是外頭進貢的玻璃水銀鏡子,剛從庫房裏取出來的,姑娘瞧瞧可還喜歡?”
    尚盈盈抬眼看去,隻見那水銀鏡子明淨透亮,人影映在其中,纖毫畢現,果真妙極。
    一時有些驚訝茫然,尚盈盈連忙想跪下謝恩,來壽卻虛扶住她,暗暗鼓動道:“姑娘不必著急,待會兒過去奉茶時,親自向萬歲爺謝恩便是。”
    尚盈盈暈乎乎地收下玻璃水銀鏡,心中卻不知為何,總覺得隱隱怪異。
    興許是位高權重之人,皆嗜好打悶葫蘆。尚盈盈雖隻同皇帝敬過兩盞茶,但哪次不是絞盡腦汁地打機鋒、參話頭?今日皇帝心寬意爽,賞她旁的倒也罷了,無端弄個水銀鏡子來作甚?
    正當尚盈盈疑慮之際,小太監已將那麵妝鏡穩穩擺在幾案上,轉頭卻將她之前所用的銅鏡收起來,似要立時捧走。
    “小公公且慢……”
    尚盈盈忙欲阻止,來壽卻上前半步,笑得像隻眯眼老狐狸:“玉芙姑娘莫怪,這是萬歲爺的意思。如今您有了這水銀鏡子,還有什麽照不清楚的?那銅鏡老舊昏黃,照不出姑娘的好秉性、好容貌,留著也是無用。”
    此言一出,就連杏書都聽出皇帝話裏有話,是在變著法兒地擠兌玉芙。覺得他倆忒有意思,杏書不由掩唇。雖不知玉芙為何掩藏容貌,但宮裏誰沒有秘密?若上趕著刨根問底,沒得惹人厭煩。
    “……萬歲爺所言甚是。”當著來壽的麵,尚盈盈隻好佯笑應聲。
    餘光瞟見杏書也在偷笑,尚盈盈耳根一陣發燙,許久不曾有這麽丟臉的感覺。
    強撐著笑容送走來壽,尚盈盈又回身瞅了眼那麵鏡子。
    因這張臉惹出的幾番波折,接二連三地從腦海中蹦出來。尚盈盈頓時沒忍住,將臉兒埋在手心裏,悄悄嚶嚀一聲。
    ——這哪裏是玻璃水銀鏡子?分明是老天爺降下的照妖鏡!非要照得她無所遁形。
    她小心翼翼躲藏七年,不成想臨到末了,竟攤上個極愛調理人的主子。
    今後這日子,想必是沒法兒安生了。嗚呼哀哉!
    半刻鍾後,尚盈盈在西梢間裏淨過手,端起盞新沏的小龍團,輕步踏入禦書房。
    甫一入門,便覺清涼之氣撲麵而來,將外頭的炎炎暑熱盡數阻隔。
    夏日待在殿裏伺候,能蹭著主子的冰鑒乘涼,自然是美事。可守著這位喜怒無常的萬歲爺,也是不小的折磨。相較之下,尚盈盈倒寧願回自個兒的蒸籠裏。
    尚盈盈悄然上前,將茶盞奉至禦案上,目光卻不由得瞥向那瓶荷花清供。
    雖說來壽叮囑她要親自謝恩,但尚盈盈知曉分寸。萬歲爺眼下正批折子呢,她若擅自出聲兒攪擾,豈不成老壽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煩了?
    如此想著,尚盈盈默不作聲地轉身,欲將那瓶荷花清供搬出去修剪。晨間諸事繁忙,荷花莖底的折口其實並未打理,隻是如今浸在瓶中,乍一眼瞧不見罷了。
    尚盈盈剛探出手指,尚未觸及白釉瓶,便聽身後驀地響起一聲:
    “放下。”
    這把嗓音聽著就叫人心顫,尚盈盈指尖一滯,慌忙收回袖子裏。
    “啟稟主子爺,這瓶荷花還需再修剪一番。奴婢恐擾了您清靜,這才想端出去打理。”尚盈盈轉身朝著龍椅方向,低眉順目地解釋道。
    晏緒禮頭也未抬,命道:“就在此處剪,不必端出去。”
    眼看那瓶清供有半人來高,她能搬得動嗎?到時再失手摔了碰了的,平添麻煩。
    修花枝總要用剪刀,可禦前不許摸開刃的東西。尚盈盈眨了眨眼,隻好蹲身請示:
    “奴婢需請剪子一用,還望主子爺恩準。”
    晏緒禮輕“嗯”一聲,算是應允。
    劉喜得令,立馬去紫檀多寶槅後頭,取來把銀鎏金鏨花剪子,雙手奉給尚盈盈。
    尚盈盈心中暗自歎息,惟覺皇帝是在為難自己。等會兒若嫌棄動靜大,是不是又該呲噠她?
    掌心輕柔地扶住瓶身,尚盈盈踮起腳尖,盡量無聲無息地抽出一枝荷花。她從袖子裏摸出棉花團,堵住荷花下的折口,再用細絲纏好。
    如此一來,可使每朵菡萏都鮮妍綻放,旬日不凋。
    待荷花打理得差不多了,尚盈盈將剪子原樣兒還回,心思卻有些飄忽。
    昨晚回屋之後,酌蘭好奇地纏著尚盈盈,打聽萬歲爺究竟是什麽模樣兒?尚盈盈皆淡定地答兌回去,可事實上,她自殿中來去兩回,都沒敢抬頭看皇帝。
    這話若照實說出去,未免有損姑姑威嚴。
    尚盈盈心中微動,盤算著悄悄瞥一眼。左右這又不是什麽大事兒,等瞧清楚了,回頭也好交代。
    借著荷葉掩映,尚盈盈側眸望去,隻見年輕帝王端靠在禦座上,握著玉筆的指骨修長有力,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蜿蜒伸入石青色闊袖下。
    正當她慢慢抬眼往上瞧時,晏緒禮卻倏地轉眸,目光清淩如冰,將偷看之人逮個正著。
    尚盈盈渾身一顫,慌不擇路地垂下眼瞼,臉蛋兒簡直快和身前的粉荷一般顏色。
    忐忑之餘,她猛然意識到,皇帝竟生得一雙桃花眼。墨眸明亮微挑,本該旖旎多情。卻因那高挺的鼻梁與薄唇,衝淡了溫柔,反倒透出淩厲的意味。
    捉住玉芙的小辮子,就好似自完美無缺的美人瓶上,陡然摸出道貓抓痕。晏緒禮揚了揚眉鋒,興複不淺,嘴裏卻刻薄道:
    “進門也不謝恩,又躲在後頭窺探聖顏,你這規矩是誰教的?”
    尚盈盈低著頭,嫣唇緊抿,恨不能尋個地縫鑽進去。心中頗有些難為情,畏懼卻是不多。
    皇帝雖城府深密,總想將她勘得一清二楚,可尚盈盈也不是蠢木頭。幾番下來,她也摸索出了禦前伺候的門道。
    譬如,隻要攥緊“忠心”這道保命符,皇帝就不會真拿她如何。大不了挨兩句貶損,又不會掉塊肉。
    尚盈盈夾著尾巴近前,先低聲謝過皇帝賜鏡的恩典,這才辯解道:
    “萬歲爺恕罪,奴婢方才隻是想認清主子,免得日後失禮。”
    晏緒禮聞言嗤笑一聲,半點兒不饒人地拆穿她:
    “你不認得龍袍?”
    這句不是問話,隻是單純罵她而已。尚盈盈垂首不語,扮出副逆來順受的模樣兒,心中祈禱皇帝快些消氣。
    正當尚盈盈窘迫之際,來壽躬身進來通稟,恰巧替她解了圍:
    “啟稟萬歲爺,貴太妃差了薑太監過來,眼下正在門外候著。”
    聽到“薑太監”三字,尚盈盈眸中一亮,暗自驚喜道:是幹爹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