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北平槍聲(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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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曉蘭忽然明白:
從前的日子不過是生命最本初的存續——像草木循著四季枯榮,像星辰循著軌道輪轉,是基因裏寫就的生存本能在推著向前,談不上覺醒,更遑論意義。
直到這一種全新的生活撞入生命,她才觸摸到存在的另一種形態:那是被火焰點燃的人生,是思想掙脫蒙昧的躍動,是靈魂主動向著光亮生長的姿態。
原來真正的生命,從不是被動的“活著”,而是以學習為舟、以奮鬥為槳,在自我超越的航程裏,成為自己的光。
這日,一群脫胎換骨的青年正圍著赫黃旗不知從哪兒弄來的幾輛“車虎子”打轉——所謂車虎子,便是東北一帶對大掛車的俗稱。
赫黃旗親自指點,教他們如何伺候騾馬、駱駝,怎麽給大掛車緊繩、上油,連駕車時如何看路況、控牲口的門道都細細講來。
張曉蘭站在一旁看著,心裏頭直犯嘀咕:這些搬鞍子、卸草料、擺弄車轅子的粗活,向來是老爺們幹的,可她們這三十多個娘們兒,竟也被赫教官叫到了跟前,一樣要學這些本事。
“別覺得稀奇。”
赫黃旗像是看出了她們的心思,粗聲粗氣地說道,“東家打算把大車店一路開到整個東北及蒙古,將來店裏裏外外都得有人手。你們現在把這些學紮實了,不管是跟車押貨,還是在店裏照應牲口、打理車輛,哪兒都離不了。”
話雖如此,張曉蘭瞧著身邊姐妹們笨拙地學著給駱駝套韁繩,手心被麻繩磨得發紅,還是忍不住暗歎:這趟營生,怕是比在家紡線織布要難上十倍了。
訓練營的天總是亮得格外早。雞還沒叫第二遍,赫黃旗的粗嗓門就像鞭子似的抽破晨霧:
“都給我起來!”
軍事訓練從寅時開始。雪地裏紮馬步,赫黃旗揣著手在隊列裏踱步,誰的膝蓋彎了半寸,他手裏的馬鞭“啪”地抽在那人腳邊的雪地上,雪沫子濺起來打在褲腿上,冰得人一激靈。
練槍時更嚴,槍托必須死死頂在肩窩,胳膊肘要像焊在身側,他會冷不丁從背後抽槍——抽得動,就意味著姿勢不對,立馬罰去扛圓木,繞著場子跑十圈,直到肩膀磨出紅印子才作罷。
有回一個小夥子練劈刺時出槍慢了半拍,赫黃旗一把奪過槍,用槍杆照著他的後背就捅了一下:“敵人的刀子可不等人!”疼得那小夥子齜牙咧嘴,卻不敢哼一聲。
學經營的日子更像在刀尖上走。背商路圖時,哪條道上有山匪、哪個驛站能補給,記錯一個地名就得抄十遍;算賬目時,一文錢的出入都得翻來覆去查,赫黃旗常說:
“大車店的賬,比豆腐還細,差一絲一毫,砸的是東家的招牌!”
有回一個姑娘算錯了駱駝的腳錢,被他把算盤“哐當”扔在桌上:“連個賬都算不清,將來客人用假銀子糊弄你,你都得笑著接!”罰她守著油燈核對三天賬目,眼睛熬得通紅。
那根棗木棍子,是訓練營裏的“規矩”。真打起來毫不含糊,打在身上“砰砰”響,皮開肉綻是常事。
張曉蘭每次經過賬房,都忍不住瞟一眼那根油亮的棗木棍子。
她見過同伴挨打的模樣,也聽過那一聲聲悶響,夜裏常嚇得驚醒。
為了不挨揍,她學劈刺時寧願胳膊腫得像饅頭,也不敢少練一下;記商路時把地名寫在布條上,係在手腕上隨時看;給牲口拌料時,更是一勺鹽都要仔細稱過。
日子久了,竟真的沒犯過什麽錯,那棍子始終沒落在她身上,可心裏的敬畏,卻一天比一天重。
在這數九寒冬,訓練營的日子更難熬了……
天寒地凍的,騾馬呼出的白氣能凍成冰碴子,人站在外麵片刻,睫毛上就結滿霜花。
可赫黃旗的訓練半點不鬆,反而加了量——軍事上要練雪地潛伏,趴在沒膝的積雪裏,一動不許動,誰的身子稍微拱了拱,他手裏的鞭子就隔著雪抽過去,力道不減半分:
“敵人在熱炕頭喝酒時,你凍成冰棍也得憋著!”
學照料牲口時,更得跟凍僵的手指較勁。給駱駝釘掌,錘子握不穩就砸在自己手上,疼得眼淚在眼眶裏打轉也不敢停;給騾馬喂料,得把凍成硬塊的豆餅敲碎,再摻上溫水拌勻,赫黃旗在旁邊盯著,誰的料裏水多了少了,他抓起一把就朝人臉上揚:
“牲口吃不好,拉車時能把你掀進溝裏!”
家法也跟著添了新規矩……
有回一個後生給大車掛防滑鏈時偷了懶,鏈條沒扣緊,模擬運輸時“嘩啦”散了架,赫黃旗當即讓人把他拖到院子裏。
讓兩個壯實的學員架著他,赫黃旗親自操棍,一棍子下去,後生的棉褲就裂開了縫:
“凍掉耳朵也得把鏈子扣牢!真到了冰道上,這一下能讓整個馬隊連人帶貨滾進江裏!”
三十棍子打完,後生的腿已經腫得站不住,卻被赫黃旗逼著瘸著腿把防滑鏈重新扣了十遍,直到指節凍得發紫才罷手。
張曉蘭看著那後生齜牙咧嘴的模樣,心裏頭直發緊,可是後生硬咬著牙,抗住了。
她學給大車打繩結時,總記不住那十幾個繩扣的花樣,夜裏就揣著根麻繩躲在灶房後麵練,火苗舔著鍋底,映著她凍得通紅的手指,一遍又一遍,直到每個繩扣都打得又快又牢。
有次赫黃旗突然抽查,她閉著眼都能把“豬蹄扣”“水手結”打得滴水不漏,老頭難得沒瞪眼,隻哼了一聲:“娘們兒手巧,就該比爺們兒更上心。”
日子就在這鞭子聲、算盤聲、牲口嘶鳴聲裏過著,張曉蘭身上的凍瘡結了痂,手上的繭子厚了一層,可再看那些騾馬、大車,眼裏漸漸沒了起初的生怯——她知道,赫教官的狠,原是怕她們將來在東北的冰天雪地裏,栽不起跟頭……
張曉蘭領第一筆月錢那天,手裏攥著沉甸甸的五個大洋,指腹蹭過銀元邊緣的齒紋,心裏頭還熱乎著。
剛從賬房出來,就見訓練營門口湧進來一群人——也是些後生和姑娘,灰頭土臉的,棉襖上打滿補丁,頭發亂得像枯草,眼神裏帶著怯生生的茫然,活脫脫是當初剛來時的自己,那模樣,說是從哪個角落裏撿來的花子也有人信。
有人不小心被門檻絆了個趔趄,懷裏揣著的破包袱掉在地上,滾出半塊幹硬的窩頭;還有個小姑娘縮著脖子,盯著院子裏操練的隊伍發愣,手指頭不安地絞著衣襟。
張曉蘭下意識地挺了挺腰……
身上的製服是新發的,漿洗得筆挺,領口袖口都平整利落,袖口磨出的薄繭蹭過布麵,竟有種說不出的踏實。
她看著那群怯生生的新人,又低頭瞥了眼自己腳上沾著薄雪卻係得緊實的皮靴,忽然就明白了赫教官常說的“脫胎換骨”是什麽意思。
一股熱流從心裏頭湧上來,順著脊梁骨往頭頂躥。
不是因為手裏的大洋,也不是因為身上的新衣裳,是看著那些和當初的自己一模一樣的人,再看看如今的自己——能扛槍,會算賬,連給駱駝釘掌都敢掄錘子了。
她悄悄往後退了半步,站進操練隊伍的影子裏,脊梁挺得更直了些。風卷著雪沫子吹過來,掀動她製服的衣角,這回心裏頭沒了半分瑟縮,反倒生出些說不清的豪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