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誰主沉浮?(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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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此時,
    龍軍長忽然長歎一聲,看向對方:“大當家,說起來真是感慨。”
    “想當年我還是敘府昭通)那個渾渾噩噩的少年,一事無成,若不是有幸遇上您,哪有後來的路?跟著您上昆明,進了軍校,穿上軍裝,一仗仗打過來,才有了今天的昆明鎮守使、第五軍軍長……這些年像做夢一樣,轉眼就成了過眼雲煙。”
    他頓了頓,眉宇間染上幾分沉鬱:“如今唐督軍搞軍改,明裏暗裏都在削我們這些軍長的權。”
    “我思來想去,為了大局,倒不如索性放下軍職。到時候,還想跟大當家您一道,多去些地方走走——學學徐霞客,看看咱們這萬裏河山到底有多壯闊。”
    莫老邪一聽,腦袋搖得像撥浪鼓,語氣裏帶著幾分急:“毛老四,我跟你磨了一早上嘴皮子,怎麽還是這副蔫樣子?打起精神來!你想想,當年初到雲南府時,你可是身無分文、一無所有,如今能走到這一步,容易嗎?”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論腦子活絡,我不如我那女婿。要不,你問問他,這局麵該怎麽應對才好?”
    龍軍長聽著,緩緩點了點頭,目光轉向蘇俊,眼神裏帶著幾分探詢,顯然是想聽他的主意。
    蘇俊迎上龍軍長的目光,沉吟片刻,語氣平靜卻帶著分量:“常言‘俠之大者,為國為民’。龍軍長既有此格局,足見大俠風骨,不愧是‘昭通三劍客’之首。”
    龍軍長忙對著蘇俊拱手一揖,臉上露出幾分赧然,語氣懇切:“蘇先生這話,真是折煞我了,實在不敢當。”
    蘇俊話鋒一轉,目光沉靜地看向龍軍長:“旁人或許看不明白,難道我還會不懂?您帶三萬精兵,卻攻不下桂軍那三千守城之人——是真的打不過嗎?是您不懂《孫子兵法》裏‘十倍而圍之’的道理嗎?”
    他頓了頓,語氣加重了幾分:“都不是。是您的俠義之心,留了他們一條生路啊。”
    話音剛落,龍軍長眼中已泛起水光,那層薄薄的淚花裏藏著積壓許久的委屈與被理解的震動。他聲音微啞,連聲道:“多謝先生……多謝先生懂我。”
    “可龍軍長,眼下這華夏大地,容得下您偷閑嗎?”蘇俊話鋒微沉,語氣卻依舊平和,“北方直奉戰火正酣,南方常申凱猛攻孫傳芳,這天下,哪裏還有真正的淨土?”
    他稍一停頓,話鋒又轉:“倒是雲南,此刻偏偏能偷得這片刻安寧。隻是您想想,唐督軍手下那另外三位鎮守使,個個是好相與的?”
    說到這裏,他嘴角噙著一絲淡笑,語氣愈發輕緩:“所以啊,龍軍長,您如今什麽都不必做,靜觀其變便是。”
    那幾句話說得風輕雲淡,卻像一把無形的鑰匙,輕輕撥開了眼前的迷霧。
    龍軍長眼中倏地亮起光來,先前的沉鬱一掃而空,他朗聲一笑,語氣裏滿是豁然:“多謝蘇先生點醒!我明白了!”
    那笑容裏帶著如釋重負的輕快,先前緊鎖的眉頭徹底舒展開,抬手在膝頭輕輕一拍,顯然是將那層迷霧徹底撥開了。
    “當局者迷罷了。”蘇俊隻淡淡一句,語氣裏不帶絲毫自矜。
    莫老邪見龍軍長心結解開,臉上早堆起笑來,忙擺手招呼:“來來來,飯菜該涼了,先吃飯,先吃飯!”說著便起身往餐桌那邊引,語氣裏滿是輕鬆……
    這日,
    趙師爺按照督軍府的吩咐,張羅了一場外交使節參觀會。
    說是參觀,實則不過是請這些外邦客人吃頓便飯,再陪著四處走走,圖個熱鬧罷了。
    院子裏早擺開了十來張方桌,
    青瓷碗盞碼得齊整,滇味的醃菜、菌子、汽鍋雞正冒著熱氣,混著院裏山茶的清香漫開來。
    趙師爺穿著簇新的綢緞馬褂,弓著腰跟在幾位高鼻深目的使節身後,嘴裏不停念叨:
    “各位請看,這是咱們雲南特有的普洱茶樹盆景,雖小巧,根骨卻有百年了……”
    使節們大多帶著好奇,指尖輕點過擺在廊下的銀器、木雕,偶爾用生硬的中文問幾句。
    其中一位藍眼睛的法國領事忽然停在一盆山茶前,指著那層疊的花瓣笑道:
    “趙先生,這花像極了貴國古畫裏的美人,隻是——”他話鋒一轉,“比起餐桌,似乎更該出現在博物館?”
    趙師爺臉上的笑僵了瞬,隨即又堆得更厚:
    “領事先生說笑了,咱們雲南的規矩,好東西就得讓客人親眼見、親口嚐。您瞧這汽鍋雞,用的是宜良的土母雞,汽鍋是建水紫陶,慢火蒸足三個時辰,滋味都鎖在湯裏呢——”
    說著便引著眾人往餐桌去,心裏卻暗自嘀咕:這些洋人,既要麵子又愛挑刺,倒比應付軍中那些老粗費神多了。
    正說著,一個身著黑色和服、麵色精明的中年男子走了過來,正是日本使節犬養太郎。他操著一口還算流利的中文,微微欠身:
    “趙師爺,貴地的風物果然名不虛傳,隻是……”
    他目光掃過桌上的銀器,話裏帶了幾分探究,“聽聞雲南的礦產頗豐,尤其是近日發現在安寧的鐵礦,在東亞亦是少見。不知今日這場‘參觀’,可否安排我們去礦山看看?”
    趙師爺心裏咯噔一下,麵上卻絲毫不顯,隻賠著笑:
    “犬養先生說笑了,今日不過是便宴,讓各位嚐嚐滇地風味。至於礦山,向來是官家重地,需得層層報備才行。”他一邊說,一邊給旁邊的仆役使了個眼色,示意趕緊上酒。
    犬養太郎卻不依不饒,手指輕輕叩著桌麵:“趙師爺不必多慮,我們隻是想‘學術交流’。畢竟,大日本帝國在礦業技術上,或許能為貴省提供些‘幫助’。”這話聽著客氣,尾音裏的倨傲卻藏不住。
    旁邊的法國領事嗤笑一聲,用本國語言對身邊人低語了幾句,顯然是瞧不上日本人這副急功近利的模樣。
    趙師爺隻當沒聽見,舉杯道:“犬養先生,嚐嚐這玫瑰露酒,是用安寧的重瓣玫瑰釀的,喝著爽口——礦山的事,改日再議,改日再議。”
    說著便強行將酒杯往對方手裏塞,心裏早把這撥各懷心思的使節罵了個遍:名為參觀,實則個個揣著算盤,這頓飯吃得比打一場硬仗還累。
    可犬養太郎偏不鬆口,臉上那點客套笑意早斂了去,語氣裏添了幾分不容置喙的強硬:
    “趙師爺,話不是這麽說的。我等遠道而來,既是為增進邦交,也想親眼見識貴省的實業根基。安寧鐵礦一事,我方早已聽聞詳情,今日若不能得償所願,回去怕是不好向國內交代。”
    他說著,緩緩直起身,和服下擺掃過桌沿,帶起一陣細微的聲響,眼神裏的探究也變成了毫不掩飾的施壓:
    “莫非……趙師爺是信不過我等的‘誠意’?還是說,這礦山裏,有什麽不便讓人看的?”
    這話裏的刺藏得又尖又硬,趙師爺手裏的酒杯晃了晃,酒液險些濺出來。
    他心裏暗罵這日本人得寸進尺,麵上卻隻能把笑堆得更僵:“犬養先生這話說的,哪裏的道理……隻是此事關乎重大,我這做下屬的實在做不了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