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極度的緊張和死寂中緩慢流淌，每一分鍾都像一個世紀那麽漫長。
    終於，當車燈的光柱掃過前方一個熟悉的路牌時，一聲壓抑的、帶著哭腔的低呼從後排傳來：
    “看！是度假村的指示牌！”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被吸引過去。
    前方，在月光和車燈的共同照耀下，蜿蜒的山路盡頭，隱約可見一片錯落有致的燈光——
    溫暖、明亮。
    與剛才那詭異的紅月、冒著綠光的車廂和血腥的黑暗截然不同。
    那是人間煙火的氣息。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每個人死灰般的眼底重新燃起。
    “快到了！堅持住！” 青年研究員啞著嗓子喊道，聲音幹澀，卻帶著一絲劫後餘生的激動。
    車速依舊沒有減慢，但車內的氣氛明顯鬆動了一些。
    有人開始小心翼翼地活動麻木的四肢，有人開始低聲啜泣，釋放著積壓到極限的恐懼。
    當沉重的鋼鐵大巴一個急轉彎，衝上通往度假村的最後一段平整柏油路時，車內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車輪摩擦地麵發出刺耳的聲響，車身帶著巨大的慣性，猛地衝進了度假村燈火通明的入口廣場。
    “吱嘎——！”
    刺耳的刹車聲劃破了度假村夜晚的寧靜。
    車子終於停穩了。
    引擎熄火，世界仿佛瞬間安靜下來。隻有車內眾人粗重的喘息聲，以及遠處海浪拍打礁石的、規律而溫柔的嘩嘩聲。
    車窗外，是他們熟悉的景象——
    修剪整齊的棕櫚樹在晚風中搖曳，鵝卵石鋪就的小路在路燈下泛著柔和的光暈，遠處幾棟度假別墅的露台上還亮著燈，隱約傳來模糊的談笑聲。
    空氣中彌漫著海水的鹹濕氣息和夜來香若有若無的甜香，徹底驅散了車廂內令人窒息的血腥味。
    柏清風抱著喻靈兒，感受到她平穩的呼吸拂過頸側。
    他望向海的方向，月光下，墨藍色的海麵泛著細碎的銀光，溫柔而寧靜。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帶著鹹味的清涼空氣，似乎終於將肺腑深處最後一絲血腥和腐臭徹底滌蕩幹淨。
    懷中的喻靈兒似乎極其輕微地、無意識地蹙了一下眉頭，仿佛在睡夢中感應到了某種殘留的冰冷。
    沒有人立刻動。
    大家麵麵相覷，眼神裏充滿了極度的疲憊、殘留的恐懼，以及一種近乎虛幻的不真實感。
    剛才那地獄般的經曆，與眼前這片寧靜祥和的度假勝地，形成了過於強烈的、令人眩暈的割裂感。
    青年研究員第一個動了，他深吸了一口帶著海腥味的、清涼的空氣，仿佛要把肺裏最後一絲汙濁都置換出來。
    他艱難地撐起身體，走到了那扇沾滿凝固血跡的車門前。
    “哐當。”
    車門打開的聲音，在寂靜的夜晚格外清晰。
    清涼的、帶著海水氣息的夜風猛地灌入車廂，吹拂在每個人汗濕、血汙的臉上，帶來一陣戰栗般的清醒。
    “下車。” 青年研究員的聲音沙啞卻堅定，他回頭掃了一眼車內狼藉的景象和驚魂未定的眾人，“噩夢……結束了。”
    他率先踏下車，踩在度假村堅實平整的地麵上，腳步有些虛浮，卻異常堅決。他抬頭看向頭頂那輪依舊皎潔的明月，月光溫柔地灑在他蒼白疲憊的臉上。
    雙腳落地的瞬間，一種難以言喻的踏實感從腳底升起。
    他環顧四周，度假村入口的燈光溫暖地包裹著他，遠處大堂明亮的玻璃門後，似乎有服務員的身影在走動。
    班長幾乎是跌跌撞撞地下了車，他扶著冰冷的車身，貪婪地呼吸著新鮮的空氣，眼神依舊有些發直。那個蜷縮在角落的女生，在同伴的攙扶下，才勉強站起身，雙腿軟得幾乎無法支撐身體。
    其他人也陸續下車，站在燈光下，看著彼此狼狽不堪、血跡斑斑的樣子，一時間都沉默了。劫後餘生的慶幸和後怕交織在一起，像潮水般衝擊著他們脆弱的神經。
    就在這時，度假村大堂的門被推開，兩個穿著製服的服務員快步走了出來，臉上帶著職業性的關切，但看清這群深夜到來的客人渾身是血、狼狽不堪的模樣時，他們的表情瞬間變成了震驚和愕然。
    大堂明亮的燈光如同實質般傾瀉下來，驅散了門外的夜色，卻也在瞬間將他們這一行人的狼狽徹底暴露無遺。水晶吊燈的光芒刺得習慣了黑暗和血色的人眼睛生疼。
    “天哪！你們……你們這是怎麽了？” 一個年輕的女服務員驚呼出聲，聲音帶著顫抖。
    青年研究員抬手抹了把臉上的汗和汙跡，試圖擠出一個安撫的笑容，卻隻牽動了嘴角的肌肉，顯得異常僵硬和疲憊。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最後卻隻是疲憊地搖了搖頭，目光越過服務員，望向度假村深處那代表著安全與溫暖的點點燈火。
    “哥！！”
    一個充滿活力的聲音穿透了凝滯的空氣。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一個穿著運動短褲的少年從度假村大堂裏跑了出來，在明亮的燈光下，興奮地對著青年研究員用力揮著手，臉上洋溢著純粹的、不諳世事的喜悅。
    “你們怎麽晚了才到？”
    “是不是有點太久了……？”
    少年幾步跑了過來，語氣輕快，帶著些許親昵的抱怨，“我都快等得睡著了……”
    “打你電話也打不通。”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腳步也猛地頓住，臉上的笑容瞬間凍結。
    燈光清晰地照亮了這群奇怪的客人——
    塵土仆仆，衣衫破損，眼神空洞如同被風暴蹂躪過的荒原，更刺目的是那些沾染在衣服上、皮膚上的汙跡，深紅近黑，幹涸成醜陋的斑塊，散發出若有若無的鐵鏽腥氣。
    少年清澈的眼睛裏充滿了困惑和驚疑，他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目光最後落在青年研究員同樣沾染汙跡的袖口和疲憊得幾乎脫形的臉上，聲音不自覺地低了下去：
    “……哥，你們……你們身上……怎麽弄成這樣了？這些紅黑色的……是什麽？”
    那未竟的疑問懸在半空，像一根細小的針，刺破了眾人剛剛勉強維持的表麵平靜。
    班長猛地別過臉，喉嚨裏發出一聲壓抑的嗚咽；扶著虛弱女生的同伴，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掐得對方胳膊微微泛白。
    青年研究員隻覺得一股沉重的疲憊排山倒海般壓來，幾乎要將他壓垮。
    解釋？
    如何解釋那血肉宮殿，那蠕動的地麵，那同伴臨死前被拖入黑暗的絕望眼神？這些畫麵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抽搐。他看著弟弟那雙不染塵埃、充滿擔憂和探詢的眼睛，那裏麵映照出的自己，形如鬼魅。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湧的惡心和喉頭的腥甜，一步上前，手臂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道，攬住了弟弟略顯單薄的肩膀，將他往燈火通明的大堂方向推去。
    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像砂紙摩擦過木頭，刻意地放平緩：“沒事，路上車拋錨了，折騰了很久，大家……都累壞了。”
    “拋錨？”
    少年被他哥推著往前走，卻忍不住頻頻回頭，目光掃過那群沉默佇立在燈光下如同雕像般的人影，掃過那輛靜靜停在門口陰影裏、遍布泥濘和可疑汙漬的大巴車。
    他的視線最終被車身側麵一道巨大的、扭曲的深褐色刮痕牢牢吸引，那痕跡邊緣似乎還粘著某種暗紅的、半凝固的漿狀物。
    一股難以形容的、混雜著鐵鏽和腐敗甜膩的氣息幽幽鑽入鼻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