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整飭汙邪安庶眾,昭明公道暖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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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者曆3771年9月16日
天造司的食堂在休息區,午時,夜無寒在某個熱心的成員的帶領下來到了食堂。
一走進食堂,裏麵早已坐滿了人。
食堂不算闊綽,卻透著股煙火氣的規整。
“來教主,我們去這邊打飯。”男子熱心地帶著夜無寒往前去排隊。
前麵有十來個窗口,每個窗口都排滿了饑餓的成員們。
“我先去前麵看看,你排著吧。”夜無寒打聲招呼後就往最前麵走去。
他來到一個窗口前,正要探頭去看看裏麵的飯菜,結果卻被人誤以為是插隊的,一下子給擠開了。
“喂!你這人誰啊!怎麽還插隊?老老實實去後麵排隊去!”那人憤怒地吼道。
夜無寒毫不在意周圍人那怪異的目光,回道“我看看你們吃的什麽。”
“嘁!都是人吃的!”那位憤怒地教徒端起餐盤轉身離開了。
夜無寒再次湊上前望了望,這下總算看到裏麵的飯菜了。
結果卻令他有些吃驚。
窗口裏的景象實在稱不上體麵。
不鏽鋼大盆裏,燉得發烏的蘿卜塊堆在最前麵,邊緣已經有些焦黑,混著幾塊看不出原色的肉塊,湯汁渾濁得像泡了許久的茶。
旁邊一筐炒青菜蔫頭耷腦,葉子上還沾著幾粒沒洗幹淨的泥沙,油星子稀稀拉拉地浮在表麵。
最中間的盆裏是所謂的“葷菜”,幾塊幹硬的紅燒肉縮成了團,肥肉部分泛著蠟黃,瘦肉則柴得像塊樹皮,底下的湯汁黏糊糊的,結了層薄薄的油皮。
打菜的師傅用鐵勺扒拉了兩下,盆底的碎渣子都露了出來。
夜無寒皺了皺眉,這和他想象中哪怕是普通食堂該有的樣子都差了太遠,難怪剛才那人說話帶著股怨氣——就這飯菜,確實夠讓人窩火的。
夜無寒沉默了一會兒,隨後用手指敲了敲窗口,向裏麵盛飯的人問道“你們的廚房在哪裏?”
裏麵打飯的男子似乎有些不耐煩,指了指右邊,道“喏,往那邊一直走到盡頭,轉進去最裏麵就是了,你不吃就快點躲開。”
夜無寒無意與之計較,轉過身,穿過人群走向後廚。
後廚的門虛掩著,剛走近就聞到一股混雜著油煙和黴味的氣息。
推開門,裏麵比前廳更顯局促,幾個灶台挨著牆角,瓷磚牆麵熏得發黑,地上淌著黏膩的汙水,時不時有人端著盆匆匆走過,鞋底碾過菜葉發出“咯吱”聲。
靠裏的位置堆著半筐蔫掉的土豆,表皮發皺的地方長了層淡淡的綠斑,旁邊幾個麻袋敞著口,白米裏摻著不少黑米和碎石子。
一個圍著油乎乎圍裙的廚子正揮著大鏟在鐵鍋裏翻攪,火苗舔著鍋底,把那鍋青菜炒得愈發焦黃,他時不時往鍋裏潑點水,騰起的蒸汽裏裹著股焦糊味。
“你誰啊?後廚也是隨便進的?”一個胖乎乎的管事模樣的人叉著腰走過來,臉上的肉隨著說話顫了顫,“趕緊出去,別在這兒礙事!”
夜無寒沒理會他的嗬斥,目光掃過那些劣質的食材和髒亂的灶台,眉頭皺得更緊——天造司的成員每日操勞,吃的竟是這等東西?他指尖在身側微微收緊,聲音冷了幾分:“這些食材,是誰負責采買的?”
胖管事一臉不爽地指著他鼻子罵道“這些跟你有一根毛關係嗎?快給我滾出去!”
後廚裏的其他廚子也紛紛看熱鬧地望向這裏。
夜無寒的目光落在胖管事身上,那雙眸子像是淬了冰的寒星,不帶半分溫度。
周遭後廚的嘈雜、油煙的嗆人,仿佛都被這眼神凍結成了靜止的畫。
他沒有立刻開口,隻是靜靜地看著,那目光像一柄無形的利刃,緩慢地剖開對方油滑的表象,直抵內裏藏著的怯懦與心虛。
胖管事原本叉腰的手不自覺地垂了下來,喉結滾動了兩下,方才那點囂張氣焰像是被寒風卷過的燭火,倏地蔫了下去,聲音明顯微弱了幾分“你,你到底是……?”
而夜無寒隻是冷冷一聲道“把王天造叫過來。”
……
王天造一臉疑惑地看著眼前跪成一排的廚師以及一旁的夜無寒,問道“你找我來這裏做什麽?”
夜無寒不語,隻是緩緩端起一個盛了飯菜的盤子,來至他的跟前,隨後將盤子遞與他看,道“你自己看看,這就是他們吃的東西。”
那些跪在地上的廚子們和管事看到這一幕,不禁心懷忐忑地猜測起夜無寒的身份。
王天造的目光落在盤子裏,那烏糟糟的蘿卜塊、帶著泥沙的青菜,還有幹硬發柴的紅燒肉,像根刺紮進眼裏。
他眉頭猛地擰起,手指不自覺地攥緊了袖口,喉結動了動,卻沒立刻說話。
後廚裏靜得能聽見灶台上火苗的劈啪聲,跪成一排的廚師們頭埋得更低,胖管事的肩膀抖得像篩糠。
“這……”王天造的聲音有些發緊,他轉頭看向那些劣質食材,又掃過地上的汙水和發黑的牆麵,臉色一點點沉下去,“我撥下去的食材經費,足夠讓大家吃得上新鮮熱乎的飯菜,這些東西是怎麽回事?平常給我送飯來的也從未是這般模樣。”
夜無寒收回目光,指尖在盤沿輕輕敲了敲,那聲音在寂靜裏格外清晰:“還不夠顯而易見?你治下的人,用克扣的食材錢填了自己的腰包,讓幹活的人啃這些東西。天造司的根基,是靠他們一磚一瓦壘起來的,不是靠蛀蟲蛀出來的。”
王天造猛地踹了旁邊一個木桶一腳,木蓋“哐當”落地,滾出幾個發了芽的土豆。他深吸一口氣,看向夜無寒時,眼裏已沒了剛才的疑惑,隻剩壓不住的火氣:“你想怎麽做?”
“將後廚所有人員翻新一遍,食譜由我親自重新製定。”夜無寒又瞥向地上的幾人,“至於他們,沒有資格再待在極夜教了,‘送’他們走吧。”
王天造何等聰慧?他自然是聽出了夜無寒語氣中別有深意,隨後對地上幾人道“你們等會收拾收拾東西,離開天造司,我會專門派人‘送’你們上路。”
幾人聽了哪敢再有意見,連連跪拜謝道“好!好!多謝總司!多謝總司!”
說罷就一並拍屁股走人了。
——
他們或許到死都不清楚,那個人的身份到底是誰。
——
今天中午,有很多人餓了肚子,一時之間整個天造司哀聲連連。
但到了晚飯時間,他們卻發現廚師換了新的,飯菜竟瞬間成了山珍海味。
打飯窗口前的隊伍排得比午時更長,卻聽不到半句抱怨,隻有此起彼伏的抽泣聲和壓抑的驚歎。
傍晚的食堂裏,飯菜的香氣剛飄出窗口,就勾得排隊的人直咽口水。
打飯的窗口裏,不鏽鋼盆換成了嶄新的琺琅鍋,裏麵燉著咕嘟冒泡的番茄牛腩,大塊的牛腩泛著醬紅色,湯汁濃稠得能掛住勺,旁邊一屜剛蒸好的小籠包冒著熱氣,薄皮裏裹著鮮美的湯汁,輕輕咬開一個小口,燙得人直呼氣卻舍不得鬆口。
新廚子炒的宮保雞丁顏色鮮亮,雞丁嫩得彈牙,花生脆香,裹著酸甜的醬汁,配米飯正好;清炒的荷蘭豆翠綠爽脆,上麵零星點綴著幾粒蝦仁,油光恰到好處,看著就清爽開胃。連湯桶裏的紫菜蛋花湯都換了模樣,蛋花打得勻勻的,飄著幾縷翠綠的香菜,喝一口鮮得人眯起眼。
乍一看,皆是未曾見過的美味。
“這是……這紅彤彤的肉是什麽?”一個成員端著餐盤,看著碗裏肥瘦相間、顫巍巍的肉塊,眼睛都亮了。
中午那鍋幹硬發柴的“葷菜”還在記憶裏,此刻這肉燉得酥爛,筷子一戳就透,醬色均勻地裹在每一塊肉上,光是聞著味就讓人食欲大開。
打菜的師傅不再是之前那副不耐煩的樣子,笑著問:“再來點青菜不?剛炒好的,新鮮著呢。”排隊的人紛紛點頭,臉上的愁雲早被驚喜取代。
那個午時帶路的男子端著餐盤找了個位置坐下,夾起一塊排骨咬了一口,肉香混著醬香在嘴裏散開,他忍不住歎了句:“這才叫人吃的飯啊。”
周圍的人紛紛附和,食堂裏滿是碗筷碰撞的輕快聲響,再沒了午時的怨聲載道。
而此時的後廚裏,正在忙碌地炒菜的主廚,竟是夜無寒。
他的身邊圍了一眾一邊幫忙一邊學習的新廚師。
這些廚師和食材都是夜無寒聯係夜王府那邊的人加急開著汽車運過來的。
在食堂的一處角落,從來沒來過食堂用餐的王天造大快朵頤地拿著筷子吃飯。
……
在離天造司不遠處的殺神舊址上的一座規模不算特別大的研究所——那是如今天造司的觀測站。
這座觀測站是天造司的“眼睛”,肩負著監測域內能量波動、追蹤異常天象的重任。
地底埋著數十根傳感陣列,能捕捉到百裏內地麵能量的變化;屋頂架設的青銅觀測儀,日夜對著星空轉動,記錄星軌偏移的軌跡。
科研人員們在這裏輪班值守,盯著屏幕上跳動的數據流,稍有異動便要立刻上報,容不得半分差錯。
傍晚時分,送飯的推車軲轆軲轆碾過觀測站門口的碎石路。
負責送飯的是食堂新來的夥計,推著兩個保溫桶,一掀開蓋子,熱氣混著肉香就湧了出來。
“今天的飯……聞著不一樣啊?”正在調試儀器的老研究員抬頭嗅了嗅,手裏的扳手差點沒拿穩。
旁邊年輕的助手湊過來,看著桶裏碼得整整齊齊的飯菜,眼睛瞪得溜圓:“早上不是說食堂後廚翻修,晚飯隻能吃幹糧嗎?”
夥計笑著往餐盤裏盛飯:“是教主特意交代的,說觀測站的先生們辛苦,得多補補。”
“教主?是我們那個從未見過麵的教主?”一旁的老研究員邊吃邊問道。
“是啊。”夥計回憶道,“你們從稷下來這裏沒多久,自然沒有見過他,那可是一個大好人啊!不僅工資從來沒有缺過大家夥的,生活方麵的也是無微不至地問候,啊,那都是之前在夜王府工作的時候了,哈哈,真懷念啊。”
第一個接過餐盤的研究員,夾起一塊燉得軟糯的牛腩放進嘴裏,瞬間愣住了。
往常送來的飯菜要麽是涼透的饅頭,要麽是寡淡的菜湯,哪有這般濃鬱的醬汁裹著肉香,連配菜的胡蘿卜都燉得甜絲絲的。他扒了一大口飯,米粒分明帶著嚼勁,混著湯汁咽下,眼眶竟有些發熱:“這味道……跟我家婆娘燉的一個香!”
“嘿!可別亂說話!教主大人可是男的!”夥計連忙提醒道。
“哈哈哈,我不就打個比方嗎?”研究員不好意思地摳了摳後腦勺。
不大的觀測站裏,原本隻有儀器運轉的嗡鳴,此刻卻被此起彼伏的讚歎聲填滿。有人端著餐盤蹲在觀測儀旁,一邊扒飯一邊盯著屏幕,嘴角還沾著醬汁;有人吃得急,被燙得直吸氣,卻還是舍不得放下筷子。
食堂換了人,日子也要跟著亮堂起來了——所有人都是這麽想的。
窗外吹進的晚風,不似以往那般寒骨,卻多了幾分暖意。
……
晚飯過後,夜無寒又找到了天造司的財政部門。
一個教徒領著夜無寒來到辦公區的財政司,替他打開了辦公室的門“教主,裏麵請。”
辦公室裏彌漫著一股陳舊的紙墨味,靠牆的書櫃頂堆著半人高的賬冊,封麵蒙著層薄灰,顯然有些日子沒被翻動過了。
幾張掉漆的木桌拚在一起,上麵攤著零散的票據和算盤,一個戴著老花鏡的老者正佝僂著背,手指在泛黃的賬本上慢慢劃過,筆尖在硯台裏蘸墨的動作顯得格外遲緩。
“這是……教主?”老者聞聲抬頭,鏡片後的眼睛眯了眯,顯然沒料到會有這般身份的人突然到訪,慌忙起身時帶倒了桌角的筆筒,銅錢大小的算珠滾了一地。
夜無寒的目光掃過桌上的賬冊,封麵上“食材采買”“後廚支用”的字樣格外醒目。他彎腰拾起一枚算珠,指尖撚了撚上麵的銅綠,聲音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重量:“把近三個月的賬目,尤其是與食堂相關的,都搬出來。”
老者愣了愣,手忙腳亂地去翻找櫃裏的賬冊,紙張翻動的沙沙聲在寂靜的辦公室裏格外清晰。
夜無寒走到桌前,隨手抽出一本翻開,視線落在密密麻麻的數字上——月初記著“購鮮肉三十斤”,月底卻寫著“支銀五十兩”,單看數字便知其中貓膩。
“這些賬目,是誰核的?”他指尖點在那行明顯虛高的支出上,墨字被按出淺淺的凹痕。
老者的喉結動了動,聲音發顫:“是、是之前的後廚管事報上來的,每次都說是……是市價漲了……”
夜無寒沒再追問,隻是將那本賬冊放在一旁,又抽出另一本。
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下來,辦公區的燭火一盞盞亮起,映著他專注的側臉,也映著賬冊上那些被刻意塗改的痕跡。老者站在一旁,額頭上的汗珠子順著皺紋往下淌,竟比算一整天的賬還要累。
直到燭火燃過半截,夜無寒才將最後一本賬冊合上,抬眼看向老者:“從明日起,所有采買賬目需雙人核對,每一筆支出都要附上市集當日的價目單。”
另外,去庫房領些新的賬冊和筆墨來。
老者連連應著,看著夜無寒轉身離去的背影,突然想起午時食堂裏流傳的那些關於新飯菜的議論,心裏猛地一震——這位教主,怕是不止要換廚子,是要把天造司裏藏著的那些汙糟,都一並翻出來曬曬太陽了。
夜無寒與這位老者一同忙活著,突然看到了員工們的月工資。
他的指尖在那頁記著月錢的賬冊上頓住,目光落在“十兩紋銀”的字樣上。旁邊還潦草地寫著“扣除損耗三兩”“雜費二錢”,算下來每人實際能領到的竟不足七兩。
“損耗?”夜無寒抬眼看向老者,燭火在他眸子裏跳動,“天造司的成員,每月出外勤的補貼、冬日的炭火錢,都在這裏麵扣了?”
老者的頭垂得更低,聲音細若蚊蚋:“是、是按舊例……說是辦公用度緊張,總得勻些出來補別處的虧空。”
夜無寒拿起筆,在那行“扣除損耗”上重重劃了道斜線,墨色透過紙背,幾乎要將底下的字跡戳穿。“從這個月起,所有苛扣全免。”他寫下新的數字,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月錢加至三十兩,外勤補貼另算,冬日炭火按人頭雙倍發放。”
老者猛地抬頭,鏡片都滑到了鼻尖:“教主,這、這賬目怕是……”
“賬目的事,我來跟王天造說。”夜無寒將筆放下,墨汁在硯台裏暈開,“他們拿命在守著天造司,就不該為幾兩碎銀委屈了日子。”
饒是再愚蠢的老板,也該懂得技術人員的重要性,福利不到位,行工便懈怠。
再說如今的極夜教也寬綽了,舊例也該加以修正。
賬冊上的新數字在燭火下泛著光,老者看著那行字,突然想起剛入司時的光景——那時的月錢不多,卻從沒有過這般闊綽,他伸手抹了把臉,不知是汗還是別的,隻覺得眼眶發燙。
夜無寒似乎像是注意到了他,抬起墨筆指了指他“我記得你,畢憂亭,你也算是極夜教最早的一批成員了,你如今的月工錢是多少?”
畢憂亭的手猛地一顫,老花鏡徹底滑到了鼻尖,他慌忙抬手扶住,聲音裏帶著難以置信的澀意:“教、教主竟還記得我的名字……”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布滿老繭、指關節變形的手,那是常年撥算盤、翻賬冊磨出的痕跡。“回教主,老奴……老奴如今月錢是十二兩,扣除雜用,實發八兩七錢。”
夜無寒的目光落在他佝僂的背上,這人鬢角早已斑白,袖口磨出了毛邊,手指在賬冊上滑動時,指節處的青筋像老樹根般凸起“你在財政司也是當值了兩年了,一把老骨頭也是不容易。”
夜無寒拿起筆,在新賬冊的空白頁上寫下“畢憂亭”三個字,後麵跟著“月錢五十兩,全勤補貼五兩,年終雙薪”。筆尖劃過紙麵的聲音在寂靜裏格外清晰,他將賬冊推過去:“從這個月起,按這個算。”
畢憂亭盯著那行字,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話,他從沒想過自己這把老骨頭還能領這樣的月錢。
燭火映在他渾濁的眼睛裏,竟亮得像落了星子。
“教、教主,這……”
“你是創立之初的老成員,”夜無寒合上賬冊,語氣平淡卻重如千鈞,“這點錢,抵不上你半分功勞。”
窗外的風不知何時停了,辦公區的燭火穩穩地燃著,將兩人的影子投在牆上。
畢憂亭突然“撲通”一聲跪了下去,額頭抵著冰涼的地麵,老舊的算盤在他手邊輕輕晃動,發出細碎的聲響,像在替他說那些哽在喉嚨裏的話。
……
賞罰有度,才是立根之本;
憶名識姓,方為聚心之基。
夜無寒看著伏在地上的畢憂亭,沒有去扶。有些敬意,不必用言語扶起,正如有些懲戒,不必用棍棒落下。
他轉身走向門口,燭火在他身後拉出長長的影子,掠過那些堆得老高的舊賬冊——那些被蛀蟲啃過的紙頁裏,藏著多少被虧欠的光陰,今夜總算要被新墨覆蓋了。
辦公區的長廊裏,風卷著燭火的光暈遊走,照亮了牆麵上“極夜教”三個字的刻痕。
夜無寒的腳步聲不疾不徐,每一步都像踩在舊規矩的裂縫上。
他知道,給畢憂亭的不僅是月錢,是給那些堅守者的體麵;清退後廚蛀蟲,不僅是換廚子,是給所有付出者的公道。
月光從山間潾波映入長廊,自盡頭的窗欞漏進來,在地麵鋪成一片銀霜。
夜無寒停下腳步,望著天造司深處那些漸次亮起的燈火——觀測站的燈還亮著,食堂的炊煙剛散,財政司的燭火映著老者顫抖的手。
原來治理一處地方,從不是揮斥方遒的壯闊,而是在蘿卜塊燉得發烏時,肯彎腰看看鍋底;在賬冊上的數字生了鏽時,願提筆重寫一行。
賞要賞得人心發燙,罰要罰得邪祟膽寒,如此,這方天地裏的燈火,才能亮得長久。
夜無寒自認從不是什麽正直之人,但若手握大權,不害己利,為何不以真心多待人幾分。
除了物質上的足以維持生計的工錢,人們更加關心的,實則是來自靈魂深處的救贖——亂世如此,安世亦然。
但也有唯一禁忌——物質是前提,救贖是錦上添花。
若連果腹的米糧、禦寒的衣帛都成了奢望,所謂靈魂的救贖不過是空中樓閣;唯有先讓日子有了煙火氣,讓付出者得到應有的體麵,那點藏在心底的暖意才有處紮根,方能在歲月裏長成庇佑眾人的蔭涼。
夜無寒望著長廊外漸次熄滅的燭火,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的暗紋——他要的從不是空洞的臣服,而是這方天地裏,每盞燈下都有踏實的安穩。
廚煙暗繞舊梁塵,菜色猶存半尺皴。
賬裏金銀空對月,盤中膏脂自肥人。
新醅漸暖殘爐火,老墨重磨舊案陳。
莫歎風霜催鬢改,一抔清露潤春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