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舟上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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紈素想了想,答道:“倒也沒什麽不能說的。我家之前是個官宦人家,祖父官做的還挺大的。齊修,字慎之。你可能聽說過這個人。”
奚笪當然知道這個人。他知道的朝廷官員並不多,但是這個名字實在如雷貫耳。齊修,字慎之,是先帝托孤的重臣,如今牌位還供奉在太廟中,配享先帝廟亭。他曾是權傾朝野的“獨相”,在當朝嘉安皇帝親政之前一直手握大權……他在十八年前自戕於獄中。皇帝沒有確定他的罪名,在他死後,倒把刑部和大理寺清洗了一遍,被懷疑和他的死有關的朝臣無一例外,或被貶謫地方,或丟官罷職。江湖傳說,他在獄中自殺的那天,他在洛京城郊的別院被強盜劫掠,家人無一生還,別院也遭燒毀。奚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不該問這件事。他愣愣地望著紈素,心裏已經在等著機會道歉了。
紈素的身子又往後靠在椅背上了。她懶懶地說:“十八年前,我們一家人都在京裏。我父親是齊家的二房。朝中通常的慣例,父子都在京中為官是犯忌諱的。所以在我的記憶裏,大伯一開始是在閩地的漳州,一個靠海的縣裏做縣令,我父親就在廬州,具體他們都是什麽官職,那時候我還小,家裏下人大概跟我說過,但我現在已記不得了。我是在廬州出生的,我妹妹宿真從小身子弱些,便寄名在重霄觀裏的九天玄女娘娘座下,成了重霄觀的小弟子。我還有個弟弟……那年出事的時候,隻有兩歲。”
“我五歲那年的夏秋,大伯死了。他的死算是殉國……海寇上岸入寇閩州,把他一家都殺了,縣衙也燒成了白地。到年底再考績的時候,我父親就升了戶部侍郎,成了京官,要帶一家人上京。宿真沒跟我們上京,而是就寄養在了重霄觀。當時我母親跟我說,宿真的命與祖父衝犯了,所以不能跟著我們上京,住到祖父府裏去。我弟弟是嘉安八年年末出生的,取名叫齊承安。據說這個名字還是皇帝賜的。”紈素的語調帶著淡淡的諷刺。奚笪不敢插話,隻望著她。雖然看她不像是要哭的樣子,但奚笪的左手已經在掏自己身上的手帕了。
紈素語調平淡,接著說道:“再就是那年出事的時候了。嘉安十一年,我九歲……那年的正月裏,元宵節剛剛過完,一天下午,突然宮裏來了宣旨的太監,讓祖父即刻入宮,又讓父親第二日不必上朝,在家等消息。祖父當著那太監說,要讓我們一家子出城,到城外的別莊去住。那太監也頷首讚同。結果當夜裏,別院就來了刺客……說刺客也未必妥當,就是一隊十幾個黑衣人,看住了別院的正門和角門,把一家子都圍在裏麵。我父親覺得,這是皇帝派人來殺我們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母親穿上她的誥命服飾,把弟弟藏在後院的水缸裏,抱著我在房裏等著刺客來。我們一家子就那麽一個個引頸受戮……但是當刺客進了我母親的房間的時候,這件事變得奇妙了起來。”紈素的臉上露出了困惑的神情。她皺著眉道:“那個年輕的刺客頭子讓手下在外麵看住院落,他是一個人進來的。他進來就摘了麵巾,指著我問我母親說:‘你是齊玨的妻子?這是你的孩子嗎?’我母親點頭說,我是她唯一一個孩子。其他的前些年都夭折了。”
“那個刺客殺了我的母親,殺了一屋子的丫鬟婆子,他的手下殺了二門外的小廝馬夫,然後在外院點了火,火一直燒進來,木質的房屋開始倒塌。他把我抱起來,縱起輕功,從院牆上飛出去,把我放到離別院約摸三四裏外的樹林子裏,就又往別院的方向回去。我當時陡然被人抱著飛起來,驚得說不出話來,隻是哭……他臨走時對我說,他叫鄭懷恩,有一個人對他有救命大恩,讓他抬一抬手,替我的母親保留一份血脈。他還說,恩他已經報過了,讓我以後長大了,一定要記得找他報仇。”
紈素的聲音越來越輕,終於停下來了。奚笪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手足無措,隻好拿起茶壺,給紈素續了杯茶水。紈素接過茶杯,一飲而盡。她的臉上諷刺的笑意一閃而過。她的聲音又響起來,依然是平鋪直敘的語調:“我母親把弟弟藏到缸裏,跟刺客說我是她唯一的孩子,然後她就死去了。我當時便也覺得,活下來的不該是我。一家子隻留下一個女孩,怎麽能叫替我母親留了血脈呢?一個女孩子怎麽能算血脈呢?到那人把我放在林子裏,轉身離開的時候,我才回過神來。我拚命衝著那個刺客離開的方向喊,我說後院鎏著一個‘修’字的大缸,裏麵才是我母親最後的血脈。我說你該殺了我,救那個缸裏的孩子。但是那個自稱鄭懷恩的刺客走得很快。我到現在都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聽到、聽懂我喊的那些話……我平時鬧了脾氣,連哭帶喊的時候,就連我母親都很難分辨我到底在說什麽。”
“我坐在林子裏哭了多久,我大抵是不記得了。我哭到星垂月落,哭到天空泛起魚肚白,然後我哭累了,就向著林子外麵,向著官道慢慢地走……再然後,我就看見了標著重霄觀標誌的馬車停在路邊。我看見了懷夢仙長,看見了也在嚎啕大哭的宿真。”紈素給自己又斟了一杯茶,雙手捧著,緩緩地啜飲。她輕輕笑了一下,道:“那時候懷夢仙長還很年輕,很漂亮的。我看見她就安心了,就跟她哭兮兮說了一大堆,說了那個缸,說了弟弟,然後就暈過去了。再醒來,我就在重霄觀山裏的那個小院子裏躺著了。”她搖搖頭,道:“我沒跟她說鄭懷恩的事。後來在重霄觀暫住的時候,我也沒跟薑觀主說。但她也從來沒問過我是怎麽跑出來的,就好像一個九歲的孩子在舉家被殺的時刻,獨自在山林裏哭著走出來,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一樣。這一點,我其實倒一直都是感激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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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笪皺眉道:“重霄觀不是在廬州嗎?懷夢仙長是怎麽知道在洛京的你家出事了呢?還到得那麽及時。”
紈素答道:“薑觀主說,是因為那些日子宿真總是驚夢,醒來就嚎啕大哭。她沒法子了,就讓懷夢帶著她到洛京去找我母親,想著讓孩子見見家人,也許就不哭了。她還說,那天白天其實懷夢就已經帶著宿真到了洛京城裏的齊府,但發現已經人去樓空,府外還圍著禦林軍。她就又到郊外的別院來找,結果在山路上就看見火映紅了半邊天。她也不敢靠近別院了,就停在山路邊休息,沒想到就正巧把我撿了回來。”
奚笪停了一停,小心地注意著紈素的臉色,繼續問道:“那……你弟弟呢?懷夢仙長有沒有再去看看那別院裏的大缸?”
紈素道:“懷夢仙長說,她撿到我的時候已經是黎明。天大亮之後,她把我和宿真送到洛京一個從廬州梧桐苑出來的小姐妹那裏照顧,自己借了件洛京尋常貧家民婦裏時興的衣裳,試著往別院附近的山上去探問,結果遠遠的看見了禦林軍在查驗屍體。她不敢再往近處走,隻能就這麽算了。帶我回重霄觀之後,她把這事報告了薑觀主。薑觀主後來跟我說,她找人去別院的遺址那裏看過,那個鎏著‘修’字的大缸不知道被誰搬走了,已經不在原地,後院裏隻剩下另一個鎏著‘齊’字的缸。”
奚笪道:“也就是說,也有這個可能,那個鄭懷恩聽到了你說的話,他帶走了那個缸和你缸裏的弟弟?”
紈素點點頭又搖搖頭,道:“那個缸挺重的。他如果想救我的弟弟,抱個孩子走要容易得多。不過,也或許他想要掩人耳目,不方便單抱走一個兩歲的孩子,就先把那缸挪走,之後再來抱缸裏的孩子……這倒也不一定。”
奚笪小心地問道:“那個刺客鄭懷恩,既然要讓你長大後一定要找他報仇,不應該是隻給你一個姓名吧?他……沒有給你留下什麽信物?”
紈素抬起一雙剪水明眸,望著奚笪,嘴角漸漸現出一抹苦笑。她輕飄飄地道:“有啊,怎麽沒有?他給了我一個小牌子,我當時手還很小,九歲孩子的手,剛好能握住……但當時我突逢大變,隻知道哭喊,隻知道催他去找我弟弟齊承安了。我沒想起來看一看那牌子的樣子,沒想起來我應該把它刻在腦海裏……那一夜我跌跌撞撞在山林裏走,不知道什麽時候,把手裏握著的信物丟失了。薑觀主說,等我被懷夢仙長找到的時候,手上沒拿著什麽東西,但我母親給我打的項圈和金鎖還在身上,可見也不是路上遭了賊寇……我後來問過宿真,她也不記得我當時手上有沒有什麽東西……小二從小就是最不會說謊的孩子。”
“再後來,我師父造訪重霄觀,和薑觀主談了一夜,第二日就把我帶去離恨天了。”紈素站起身來,走到窗邊,把對著船內過道的小小窗戶打開,看著過道上兩排描著工筆花鳥的燈籠,輕輕地道:“太悶了。奚笪,你幫我去甲板上看看,薑觀主還在不在外麵,好不好?要是她的屋裏已經熄了燈,咱們就出去看看月亮。”
奚笪點點頭,擔憂地望了她一眼,開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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