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如峰是午間在京兆衙門附近遇上奚笪的。兩人略聊幾句，奚笪回去客棧尋紈素，孫如峰就跟同僚打了個招呼，說家裏有點事。他也不向上司告假，就自顧自離了衙門，回了自己在西市租的一處小院，燒了壺開水，出去買了包茶葉，又買了兩壇俗稱叫“悶倒驢”的西北烈酒，兩斤驢肉。想著奚笪要帶女眷來，又到了洛京最有名的點心鋪子“項記”，買了一大包各色甜點心。他也不知道姑娘們愛吃什麽，隻管讓店家每樣都抓幾個，就花了一兩半銀子。萬事齊備，他便坐在家裏，等著奚笪來尋他。
    孫如峰是個粗豪漢子。他身高腿長，膀大腰圓，雖歲數上隻比奚笪大三歲，但因為已蓄須了，又天生是一副絡腮胡子，單說觀感，倒像和奚笪是兩代人。紈素乍看見他時，還以為又看見了當初在廬州，黎秋英給奚笪做的那個“張虎”的造型。他一見到紈素就管她叫“弟妹”，又向奚笪道：“這才對嘛!青青你現在的眼光才總算是對了。當初你找的那個叫什麽憐的，妖妖調調的不成樣子，哥哥我說你你還不肯認，還跟哥哥我著急!結果呢？可不就……”嚇得奚笪把手亂搖，急道：“峰哥你別瞎扯了，這位是離恨天弟子!她今天是做了易容來的!”又使勁向孫如峰使眼色。孫如峰見他這樣著急，會心一笑，向紈素道：“姑娘休怪，在下是個粗人，和青青是老朋友了，張嘴就是胡說，該打，該打!”便起身正式向紈素見禮，報了姓名。
    紈素也笑著見禮，向孫如峰道：“在下離恨天弟子齊紈素。”孫如峰哈哈一笑，大馬金刀坐下，道：“幸會幸會。江湖上一直傳說離恨天傳承如何高山仰止，離恨天弟子又如何將為天下萬民揮劍，如今竟叫我見著活的了，以後跟兄弟們喝酒，又有了吹牛的素材!”便直入正題，向兩人道：“你們想問牢裏那幾個做道士打扮的女犯的事？還打算去探監？”
    奚笪道：“正是。峰哥你也是知道的，當年我被人當做邪魔外道，被我二叔護著，一路從揚州逃到廬州時，受過重霄觀恩情……”話沒說完，孫如峰打斷了他的話，道：“這話青青你不必說，我自然知道十二年前你被那賊婆娘坑騙了，吃了大虧，幸而又受了重霄觀的恩……”奚笪再想要捂他的嘴，早就來不及了，有氣無力向紈素道：“青青是我的字……你別笑。我是夏天裏生的，我娘拿竹席子這個笪字給我起了名，後來我娘去了，我爹就給我取了這個表字叫青青……至於十二年前的事我有機會再跟你說。”孫如峰這才驚覺自己揭了兄弟的短，訕訕地看著紈素，不知道該怎麽替奚笪找補才好。
    紈素幾乎一瞬間就決定了，她願意和眼前這個人當朋友，這人對她的脾氣。從下山到現在，她所見的人裏，禮節周全的人多，直爽誠懇的人少;有一百個心眼的人多，對朋友不設防備的人少……而孫如峰則可算是達到了更高的境界。因為他自己對朋友從來不設防備，所以他認為奚笪也會對朋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絕不會設什麽防備，或有什麽形象包袱。奚笪總說“傾蓋如故”，紈素卻覺得，她和這位孫如峰可能更能稱得上一句“傾蓋如故”。她由衷地笑起來，向奚笪道：“青青這個表字很好聽啊，你該早告訴我的。”又向孫如峰道：“孫大哥是直爽人，我也不瞞孫大哥，不隻是奚笪，我十幾年前未上離恨天學藝時，也是欠過重霄觀的人情的。我們這次來找孫大哥，主要就是想去探視一下這幾個所謂的‘重霄觀逆犯’。”
    孫如峰點頭道：“你們想去，我又是管這個的，自然就肯帶你們去。但我和青青多年兄弟，兄弟之間不說假話，牢裏現在關著那幾個，都不是重霄觀的人，是幾個假的!”歎了口氣，站起身來，給紈素倒茶，又把茶壺塞給奚笪讓他自己添水，向奚笪道：“你當年那些事，也不隻是你自己記得清楚，我也都記著呢。重霄觀的薑觀主藏了你半個月，映玉道長治好了你的手，這份恩情，我也是記得的，若叫我碰上了，也是要報答的!但我這幾年不走江湖了，在這衙門裏成天混日子，混得太舒服了，消息實在是不太靈通，直到兩日前上峰來找我，說要把重霄觀逆犯七人，從大理寺牢裏押解出來，送到京兆府牢裏關著，臨刑方便親屬探視，我才知道這回事，當時嚇了一跳。”
    “當晚我就自己拿了鑰匙，想要進牢裏去和重霄觀的幾位仙長見一見，看看有沒有個法子，救她們一救。”孫如峰把杯中茶水喝盡，大手撕開裝點心的紙包，往紈素那邊推一推，道：“我不招呼你了，你自己吃啊!”便接著道：“但我真進了牢裏，卻見那幾個人雖都是女冠打扮，我卻一個都不認得。而且她們也不認得我——這點倒不奇怪，當年我上眉山去接你時，還沒留胡子呢。那幾個年輕些，三四十歲的，蹲了牢子，就隻知道晝夜啼哭。那個老的，眼神倒清明些，每天就是坐在牢房深處的草堆上，這裏看看那裏看看。我尋思我該不是歲數見長，人已經傻了，記性不好了？就叫同僚去牢裏點卯，我躲在陰影裏看。她們點卯時也是磕磕絆絆的，叫她們也答應。叫‘薑緲’時，那個老的應得很快，很順溜。但叫另外幾人時，倒似乎她們還不習慣用這個名字似的。我心裏就起了疑。但旁敲側擊，問同僚們，他們也都不知道，隻說這幾人就是重霄觀逆犯，手續都全，戶籍文件皆在，這還能有假？”
    孫如峰搖了搖頭，又給自己倒了杯茶水，繼續道：“但我小心注意著，她們還是露了馬腳。因為她們被押解到京兆府天牢關押以來，還真斷斷續續的有人來探監。這探監與平日也不同。之前京兆府衙門有犯人要處決前，家人來探視的，都得有衙役在旁盯著，聽他們都說些什麽。但這一次，京兆府尹專門跟衙門裏眾兄弟同僚都說了，不準旁聽，誰要來探視誰，隻管安排到地下二層的那幾間久沒人住的石牢去，讓他們自己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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