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中午，孫如峰從衙門回來的時候，見奚笪仍在屋中酣睡，而紈素正站在院子裏，對著自己平時常用的木人樁輕輕比劃些拳招。
    他走過去道：“齊姑娘。”紈素回頭，見他回來，開門見山道：“孫大哥，我有事問你。趁著奚笪這會兒是真睡著了，你回憶一下，十二年前你去重霄觀接奚笪時，都見過哪些人？”
    孫如峰皺眉道：“什麽叫‘真睡著了’？”紈素挑眉道：“他早上魂不守舍的，我使了點離恨天的小手段，哄他去睡了，這會兒還醒不了。”又道：“先別說這個了，你仔細回憶回憶，當初你去接奚笪，重霄觀各位女冠，都有誰在場？薑觀主是必在的，映玉仙長也不會缺席，畢竟是她治好了奚笪的手。還有誰在？懷夢仙長在嗎？”
    孫如峰想了想，道：“懷夢仙長是在的。還有玄霜，秋綃，她們當時都還是妙齡女子，二十六七歲的樣子，長相也都很漂亮。我到了觀裏，幾乎不太敢抬頭看人。還有宿真……我聽青青說，宿真是你妹妹，對不對？她那時候還未及笄，天真爛漫，薑觀主也特別肯慣著她，就由著她在觀裏，在山上到處亂跑。她還抓了對野兔子回來養在後院裏，後來那兔子把院裏的石板掏壞了一角，逃跑了。”他說到這裏，輕輕一笑。
    紈素點點頭，道：“還有呢？你有沒有見過希之和暢遠？”孫如峰搖頭道：“我去的那天沒有見到她倆，但不知道青青在重霄觀養傷的時候有沒有見過？說起來，你為什麽要來問我？問青青，他肯定更清楚些。”
    紈素皺眉道：“這隻是我的一個猜測……孫大哥要是想聽，就得答應我一定要保密，尤其是不能跟奚笪說。”
    孫如峰正色道：“朋友之間，不該有那麽多秘密。我能發誓若齊姑娘告訴我你的猜測，我絕不會告訴第四個人。但是我跟青青是多年的舊友，這事若有關於他的切身利益，我是沒理由向他保密的。”他猶豫一下，又道：“但當然，如果是隻關於齊姑娘你自己的事，我自然也不會隨便外傳。”
    紈素搖頭道：“偏偏就是有關他的猜測……我若說了，你就知道我為什麽不想讓他知道了。”
    她停了一停，低聲繼續道：“重霄觀的希之仙長是用峨眉刺的，薑觀主她們說，希之已經死在廬州城了，但她們也沒看見屍首……我和‘天香百變’去眉山救人，靠她的易容能耐把薑觀主和她的三個徒弟從山裏偷出來時，路上我見玄霜仙長的姿態動作，應該也是學的短兵器，至於是匕首還是峨眉刺，或者是別的什麽，打穴筆之類的……我也不知道。暢遠多年來經常在外遊曆，很少在觀裏，若說她一點武藝不會，重霄觀的師姐妹也應該不會那麽放心她。現在又出來一個十二年前坑過奚笪的朱憐，剛剛拿了峨眉刺，殺了青竹婆婆辜雲……也許是我心思深沉，總是疑心別人。但孫大哥，你難道不覺得，這整件事裏，峨眉刺的出場率有點太高了嗎？”她緊緊皺著眉頭，聲音更低，道：“我一點證據都沒有。但是如果這個猜測成了真，那就有點太可怕了……如果你和奚笪都從沒見過希之或者暢遠……希之十二年前也就是二十多歲年紀，暢遠當時隻有十九歲。還都正是美貌的時候呢。”
    孫如峰聞言卻鬆了口氣，道：“齊姑娘，你的這些話我自然不會向青青說，不過倒不是為了向他保密……有一句話我得告訴齊姑娘你。我當年帶人去重霄觀接二叔和青青時，雖然沒見過希之仙長和暢遠仙長——我估計青青至少也是沒見過暢遠仙長的。但我們確實都見過那個朱憐。以她當時的容貌，她了不起也就是剛剛及笄，能有個十五六歲，歲數上是對不上的。要論做派品行，那女人妖妖調調，不成樣子，決然不可能是修道之人。”
    孫如峰停下來想了一下，正色繼續道：“齊姑娘，我是個粗人，你的很多疑慮，我確實經常有點跟不上你的思路。但是我還是想勸你一句……你是不是，把自己繃得太緊了？你曾跟我說，離恨天的規矩就是隨心所欲。但我沒看出來你身上有任何一點隨心所欲的跡象。你總在懷疑，其實不是在懷疑重霄觀的人，或者懷疑青青……我覺得，你是在懷疑你自己，你是總不確定自己下山以來做的這些事情，到底是對是錯。”
    紈素皺著眉，仔細想了想他說的話，半晌，點了點頭，歎息道：“確實是這樣……我在離恨天時，師父、師祖、李嬸、邱師叔……她們都曾盡力把她們懂的一切教給我。我學了很多雜七雜八的武功道術，讀了半座藏書樓的江湖掌故，自以為自己心明眼亮，真能見微知著……而我這次下山，原本也隻不過是為了報家仇罷了。但是自從我下山以來，人人見了我，都說離恨天弟子將為萬民揮劍。我漸漸開始害怕了。我怕我幫錯了人，怕我的劍指錯了方向。我怕我連累了離恨天的聲名，但我更怕因著離恨天的聲名，讓江湖上人人都相信我才是對的那個……所以我這一路越是替重霄觀出頭辦事，我就越疑心她們有別的目的……其實對她們也不公平。世上的人，誰沒有點私心呢？”她搖搖頭，苦笑一下，不再說了。她轉身向屋裏走去，道：“孫大哥吃午食了不曾？我從館子裏叫了菜來。咱們把奚笪叫醒了吧。”
    孫如峰卻不跟著她往屋裏走，而是稍稍提高聲音，道：“齊姑娘，你說過離恨天的規矩，不過是隨心所欲而已。那你既然已經出於自己的本心幫了重霄觀，先進眉山去救了人，又在洛京挫敗了有心人劫囚的圖謀，壓下了這場大風波……不如就暫時信她們都是好人，即使偶爾做錯事情，也是為了更好的未來……必須付出的犧牲罷了。說到底，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離恨天要為萬民揮劍，但劍鋒所指的那個人，誰又能說就不是萬民之一呢？不管要做成什麽事情，終歸是要有犧牲的。”
    紈素的腳步頓住了。孫如峰聽到她的輕笑卻不似平時，其中竟似封凍著徹骨冰寒。
    紈素道：“我倒真不信這個說法。若是手持兵刃的人，為了達到什麽恢宏的目標，先就接受了自己劍下必然會產生無辜的犧牲品這種說法……那他就已經視自己為可以左右他人命運的神明，而非萬民之一了。既然已經借著兵刃之威，登上了自封的神位，背叛了萬民，那還配說什麽替萬民揮劍呢？隻不過為自己的心魔在揮劍，成為了劍的傀儡罷了。”
    孫如峰愣愣地站在原地，感覺像是被劈頭澆了一整桶冰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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