紈素、奚笪兩人並肩而行，雖一路走走停停，又一直閑談著，腳程卻並不慢。戌時之前，兩人已到了運河畔一處臨河的院落左近。天色已暗，沿街的民宅商家，都已上了燈。這附近沿河一帶，多半或是秦樓楚館，或是舞榭歌台，此刻皆是燈火通明，笙歌連晝，歌舞升平。唯有這座大院，院內三層主樓上雖也一樣地挑起琉璃燈來，燈火氤氳，襯得樓閣如同在空中漂浮一般，院牆上高高掛著的燈籠卻都沒有點亮。院中不同於平時，一片寂靜。院外牆根之下，每隔五步遠，便或立或坐，躲著一個黑影。這座院落，便是揚州運河沿線以建築恢宏著名的客棧“枕海聽濤閣”。
    奚笪攜了紈素的手，進了枕海聽濤閣南邊，四層高的胡姬酒肆“踏歌行”。紈素白日裏早看準了這酒肆屋脊之上，另外高高挑起一處小小露台，是個露天小亭的形製，平日酒肆並不在其中接待客人，卻把亭子四周皆設高大竹架，掛上琉璃燈盞上百，每夜點亮了，以做地標之用。她早上就已在此地訂了酒菜，又在酒食費用之外另花了五十兩紋銀，叫夥計把酒桌擺到了這小亭之中。亭中三麵燈火依舊點得通明一片，唯獨把對著枕海聽濤閣方向的一側，燈架皆挪去了，在這個製高點看去，整座枕海聽濤閣主樓可收眼底。
    兩人登上高閣，在桌旁坐定，桌上已齊備十二碟各色冷盤，十分豐盛。但熱菜酒水，皆尚未送到。黑檀木的四角方桌旁擺著四把紅木大椅。奚笪問紈素道：“除你我之外，今夜尚有來客？”
    紈素道：“我托金算盤喬前輩，約了那位求助英雄酒家未果的吳姑娘來。”指一指其中一把空椅子。
    奚笪點點頭，追問道：“那另一位來客，自然就該是‘混天攪海’雷老爺子了……前日聽你說要管翻海幫與吳姑娘的這樁閑事，我倒沒想到，會是這樣當麵鑼對麵鼓的管法。你是要他們當麵對質？”
    紈素嗤笑一聲，朗聲道：“當麵對質？那也得雙方都有這個膽色才行。在吳姑娘那邊，我跟她說定的時間是戌時四刻，且跟她說過了我會一並約翻海幫的人來。她若不敢出麵，她想要托付的事咱們就未必要管。但在翻海幫那邊，我所約的時刻卻正是戌時。你也看到啦，沒人來。”
    “雷焚海今日一早，就該已在他自己屋裏桌子上見了我下的請帖了。但他不僅至今不到，今兒上午，居然還把客棧掌櫃、夥計和廚工都趕出去了，全用他自己人頂上。你瞧他那些弟子躲在院牆腳下，嚴密巡邏的樣子……我若真想要他的性命，不過一張字紙傳回離恨天，他就算躲到天涯海角，也再也看不見第七日的日頭了。難道我還會闖到客棧裏麵去當麵行刺？雷總瓢把子英雄半世，如今竟這樣藏頭縮尾起來，真是叫人掃興。”
    奚笪聽她語音朗朗，聲音雖不甚大，但在樓下歌舞嘈雜聲中依舊無比清晰，心中一驚，暗忖道：“難道翻海幫的人就在附近躲著，紈素已經發現了？”他忍不住以餘光環顧四周，隱約見幾處屋脊之上，似有黑影匍匐。
    初二夜裏，月光黯淡，亭中卻燈火通明。奚笪從亮處看暗處，視線難以及遠，當下也不動聲色，也暗運內力，放亮了聲音道：“在江湖上混的越久，膽子越小，這也是人情之常。隻是若說‘混天攪海’雷總瓢把子也會當了縮頭烏龜，我倒有些不以為然。”
    他爽朗一笑，繼續道：“說到底，鳳鳴大會雖是武林盛事，也不過是為江湖上的年輕一輩揚刀試劍所設的。這次鳳鳴大會，又正趕上六十年之期，江湖上皆風傳離恨天弟子已下了山……若是雷老爺子當真已失了英雄膽色，如今是個怕死貪生的小人，那他又何必親自帶人前來揚州？隻管躲在閔地的海船上，索性不履陸地，才是最為安全的。”
    紈素見他如此默契，眨一眨眼，換回正常音量，向他笑道：“算啦，雷老爺子不敢現身，咱們叫小二把酒上來，咱們先飲一輪無妨。”奚笪會意，笑道：“那若是一會兒，那位吳姑娘卻膽色過人，前來赴宴了呢？”
    紈素大笑道：“若是一方慨然赴約，另一方卻避而不見，道理站在誰那一邊，難道還需要再問？我隻消傳信回離恨天，替吳姑娘了結此事，當不為難。到時候她心願得償，必不會怪咱們不待客來，便提前開宴。”
    紈素此刻並未再使用內力傳音，聲音自然小了很多，但此時樓下絲竹管弦之聲，不知何時也暫停了，奚笪細聽她聲音，依舊清亮爽朗，可傳及遠處。他心中一動，便起身拉動亭旁叫人的鈴鐺，旋即幾聲腳步響起，一位滿臉堆笑的年輕夥計爬上小亭，右臂裏抱著兩個酒壇，把酒壇放在桌上，道：“客人打鈴，是要上熱菜了嗎？”
    紈素道：“我們請的客人還沒到，熱菜倒不著急，可以先開兩壇酒來，我們就著冷盤，先飲一輪無妨。”她笑盈盈抬起臉來，一雙翦水明眸，望向夥計那雙被誇張笑容擠成一條細縫的眼睛。
    那夥計瞬間呆愣。他麵上微笑不變，手上運勁拍開酒壇，為兩人倒酒。嘴上卻道：“客人，冷盤吃些無妨，這酒卻喝不得!”
    說時遲那時快，他話音未落，背後琉璃燈架的縫隙之中，已飛來一枚三棱鋼鏢，來勢甚急，直衝著那夥計的後心，發出破風之聲。
    紈素手中正擎著竹筷，挑挑揀揀地撿炸花生吃。她輕舒猿臂，一時風聲頓止，那枚鋼鏢已夾在她著間。那夥計離了她視線控製，陡然回神，電光石火間，發現自己已撿回一條性命，嚇得跌坐地上，手中酒壇也打翻了，酒水流了一地。
    紈素手持那對輕巧竹筷，把那梭鏢夾到眼前，望著那鏢刃上藍幽幽一抹暗光，不由得放聲朗然笑道：“好一個翻海幫!既然形跡已被瞧破了，還不快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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