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山神廟的墨魂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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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山神廟的墨魂夜上)
    深秋的山風裹挾著鐵鏽味,將“紅欲村”木牌刮得哐當亂響。劉老鬼背著糞筐經過時,看見“紅”字漆皮剝落處,底下“荒”字的勾劃像根懸空的吊繩。山神廟簷角掛著的銅鈴碎成三瓣,殘片在月光下晃出冷光,鈴舌早被掰斷,隻剩鏽蝕的孔眼裏塞著半片紙——是李長卿講鬼故事時撕的《三字經》。
    蘇老鬼蹲在廟門後灌酒,酒葫蘆嘴碰著門檻發出“咯咯”聲,像極了人骨相叩。“老劉頭,”他忽然拽住劉老鬼的褲腳,酒氣裏混著腐葉味,“昨兒個我看見李秀才在磨墨,那硯台...是用人的頭蓋骨做的。”糞筐裏的鋤頭滑落,木柄撞在門框上,震落半片陳年符紙,露出底下用指甲刻的“孫”字——和征兵文書上被篡改的名字同個筆跡。
    戌時三刻,山神廟的燭光準時亮起。李長卿的青衫在穿堂風裏鼓成布袋,他抬手翻書,袖口滑出半截紅繩,繩頭係著枚銅扣——正是黑蛋獵弓上失落的那枚。“今夕講‘墨魂’。”他的聲音像浸過冰水的宣紙,“有書生落第後自戕,墨汁滲入七竅,化作黑蝶咬斷仇人舌根...”虎娃們的槐花餅掉在供桌上,餅屑落進“長明燈”油碗,漾起一圈圈墨色漣漪。
    劉老鬼盯著供桌上的紙人,每個紙人胸口都貼著黃符,“劉貴”二字用朱砂圈著,旁邊畫著歪扭的犁耙——正是他家草邊地的畝數。李長卿忽然咳嗽,手帕掩住嘴時,指縫間漏出點猩紅,和他磨墨時用的朱砂一個顏色。“識字者能改陰陽簿,”他刻意拖長尾音,目光掃過劉老鬼腰間的銅煙袋,“就像用草酸刮去地契上的名字...”
    人群裏響起抽氣聲。錢串子攥緊翡翠鐲子,鐲麵紋路在燭光下扭曲成鬼臉,她後知後覺想起今早曬被子時,看見李長卿在窗台擺了三個硯台,中間那個雕著“壽”字,邊緣殘留的墨漬呈暗紅色,像極了陳年血跡。阿秀低頭盯著自己的鞋尖,鞋麵繡的牡丹隻剩半朵,絲線不知何時被人割斷,露出底下用炭筆寫的“逃”字——是她昨夜夢遊時的筆跡。
    亥時初,廟外忽然傳來馬嘶。李長卿的瞳孔在火光裏縮成針尖,他匆忙合上書,卻有張紙頁飄落——是張改了又改的地契,“劉貴”二字被刮得薄如蟬翼,底下隱約透出“孫長卿”的墨痕,塗改處蓋著的官印,紅泥裏混著草綠色的靛青。劉老鬼認出那是黑蛋指甲縫裏的顏色,喉間忽然湧上腥甜,像吞了口混著墨渣的雪水。
    蘇老鬼的酒葫蘆又滾到供桌下,他爬著去撿,卻看見供桌內側刻著密密麻麻的小字——全是村民的生辰八字,“劉黑蛋”的生辰旁畫著把斷刀,刀刃穿過“騎兵營”三字,旁邊注著“替死”二字,字跡是李長卿的蠅頭小楷,卻用朱砂寫成,每個字都像滲著血。更深處的木紋裏,嵌著半枚帶血的指甲,甲床處染著靛青色,和征兵文書上的塗改痕跡嚴絲合縫。
    “哐當”——是鋤頭落地的聲音。劉老鬼踉蹌著後退,撞翻了虎娃們堆的“鬼門關”紙紮。紙人斷臂落在他腳邊,胸口“劉貴”二字被撕去半邊,露出底下用黑墨寫的“長工”,字體邊緣毛糙,像是用斷筆描的。李長卿的咳嗽聲突然變成笑,他抬手撥弄供桌上的紙人,指尖劃過“錢串子”的胸口,那裏不知何時多了個墨點,正緩緩暈開成“貪”字。
    廟外的馬嘶聲更近了,混著鐵鏈拖地的“嘩啦”響。阿秀看見廟門投進的影子裏,有個戴盔帽的人影牽著馬,馬鞍上掛著個葫蘆,葫蘆嘴淌出的不是酒,是黑紅色的液體,在石板上蜿蜒成“冤”字。她忽然想起狗子信裏的話:“兵營裏的文書用死人頭發做筆,墨水裏泡著指甲...”話音未落,那攤墨跡突然動了,像條蛇般遊向李長卿的腳邊。
    李長卿的青衫下擺沾了墨漬,他卻渾然不覺,隻對著虎娃們舉起書箱:“明日教你們寫‘鬼’字,先學畫那彎鉤——”話音戛然而止,因為他看見書箱裏的《玉匣記》正滲出黑水,書頁上的“吉”字被泡成“凶”,“利”字裂成兩半,露出底下用人血寫的“索命”。更駭人的是,書箱內襯不知何時繡滿了小字,全是“還我命來”的重複,針腳間夾著幾根灰白發絲,和他今早梳頭時掉的一模一樣。
    蘇老鬼突然指著廟梁尖叫,那裏不知何時掛了串紙燈,每個燈籠上都寫著一個名字,“李長卿”的燈籠正在滴血,染紅了下麵的“債”字。燈籠底下垂著紅繩,繩頭係著黑蛋的獵弓碎片,弓弦上的紅繩已經發黑,像條吊死鬼的舌頭。劉老鬼摸向腰間的銅煙袋,卻發現煙袋嘴不見了,露出的空洞裏掉出粒鵝卵石,石麵“娘”字被磨得發亮,卻多了道刀刻的劃痕,變成“鬼”。
    山風驟起,吹滅了所有蠟燭。黑暗中傳來“沙沙”的磨墨聲,接著是筆尖觸紙的“刷刷”響。劉老鬼聽見自己的名字被寫在紙上,筆跡沉重得像鋤頭砸地,接著是黑蛋的名字,“騎兵營”三字被劃去,改成“替死鬼”,墨汁滲過紙背,在另一麵暈成巨大的“冤”。錢串子突然抓住阿秀的手腕,指甲掐進她的舊疤:“你聞...是不是有墨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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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確有股濃烈的墨香,混著腐肉味從供桌下飄來。阿秀摸到供桌邊緣有液體在流淌,黏膩溫熱,她顫抖著摸出火柴,“嗤”的一聲劃亮——隻見供桌下堆滿了硯台,每個硯台裏都泡著斷指,指節上的老繭和李長卿右手食指的一模一樣,硯台底部用刀刻著“借字”“換命”“改契”等字樣,最深處的硯台裏,浮著半張人臉,正是黑蛋的模樣,雙眼被挖去,眼眶裏填滿了墨。
    虎娃們的哭喊聲震得廟梁落灰,劉老鬼看見李長卿在火光中後退,青衫上的“鬼”字暗紋終於顯形,原來那不是補丁,是用無數小字繡成的《往生咒》,每個字都透著陰鷙,仿佛要把活人咒成鬼。廟門“轟”的一聲被撞開,風雪卷著個渾身是血的人影進來,那人穿著破爛的兵服,右臉刀疤從眼角劃到下頜,手裏握著支斷筆,筆尖滴著血,在地上寫出“爹”字——正是黑蛋。
    “爹,他們用我的血改文書...”黑蛋的聲音像漏風的風箱,每說一個字,嘴角就湧出黑血,“騎兵營根本不存在,是用‘奇兵’二字改的,我本該去炊事班,卻被寫成‘替死班’...”他踉蹌著靠近,腳下的血跡連成“冤”字,“李長卿...用我的指甲磨靛青,用草酸刮地契...”話音未落,李長卿突然抓起供桌上的朱砂筆,刺向黑蛋的咽喉。
    筆杆卻在觸碰到皮膚的瞬間碎成齏粉,露出裏麵的人骨。黑蛋的嘴角扯出冷笑,他抬手一抹右臉,刀疤竟變成“兵”字的筆畫,“你以為刻字能鎮鬼?”他張開嘴,裏麵湧出的不是舌頭,是卷著墨的狼毫筆,“我在陰間學了新字——”話音未落,廟內所有紙人突然站起,胸口的名字紛紛滲出血來,“劉貴”變成“留鬼”,“錢串子”變成“牽纏死”,而李長卿的紙人胸口,赫然寫著“孫長卿”三個大字,每個字都被釘著鐵釘。
    蘇老鬼的酒葫蘆終於摔碎,酒液混著墨汁在地上漫延,形成一幅扭曲的地圖。劉老鬼認出那是紅欲村的輪廓,每條街巷都注著人名,草邊地標著“劉貴”,卻被一道墨跡劃去,改成“孫長卿”,墨跡邊緣還有齒痕,像被人咬著筆寫的。黑蛋的斷筆落在地圖中央,筆尖開出一朵血花,花心是個“滅”字,正緩緩吞噬周圍的字跡。
    李長卿忽然發出夜梟般的怪笑,他伸手扯下青衫,露出裏麵的中衣——竟是用寫滿字的黃紙糊的,“鬼”“債”“替”等字在火光中明滅,每個字都用紅線勾邊,像是剛從生死簿上撕下來的。他抓起書箱裏的《康熙字典》拋向空中,書頁紛飛如黑蝶,每片紙上的字都在扭曲變化,“兵”變成“殯”,“民”變成“冥”,最後全部飄向黑蛋,在他周身聚成一道墨牆。
    “你以為識字能救命?”李長卿的聲音從墨牆後傳來,帶著金屬般的冷硬,“字是陽間的鎖,也是陰間的咒!”墨牆中伸出無數支毛筆,筆尖蘸著黑血,在空中寫出巨大的“鎮”字,要將黑蛋釘在原地。阿秀突然想起短刀上的“忍”字,她猛地掏出刀,劃破掌心,在地上寫出“破”字,鮮血滲進“鎮”字的筆畫,竟將其拆成“真”“鬼”二字。
    墨牆轟然倒塌,黑蛋的身影變得透明,卻有更多影子從他身後湧出——是這些年消失的村民,每個人胸口都插著支筆,筆尖刻著不同的字:“騙”“貪”“害”“偽”。他們圍向李長卿,而他終於露出恐懼,後退時撞翻了供桌,露出下麵的暗格——裏麵整齊碼著地契、文書、改命的符咒,每張紙上都有他的私章,印泥裏混著指甲灰和頭發絲。
    最底層壓著本血書,封皮寫著“借字換命錄”,翻開第一頁,正是黑蛋的征兵文書,“騎兵營”三字被草酸刮去,底下墊著張黃紙,用黑蛋的血寫著“孫長卿代役”。劉老鬼終於明白,為什麽李長卿的兒子從未出現過——原來他早就用文字的把戲,把黑蛋變成了自己兒子的替死鬼。
    廟外的風雪突然停了,月光透過破窗照在血書上,那些用活人血寫的字突然蠕動起來,變成一群黑蟲,爬向李長卿的腳踝。他尖叫著跺腳,卻發現青衫下擺已經生根,根係是密密麻麻的小字,正紮進他的皮肉,汲取鮮血來滋養字跡。黑蛋的斷筆飛到他麵前,筆尖指著供桌上的紙人,每個紙人都在長大,變成和真人等高的影子,舉起手中的筆,對準他的七竅。
    “該你嚐嚐被字啃食的滋味了。”黑蛋的聲音從四麵八方湧來,廟內所有刻字都開始滲血,“義”“壽”“福”等字變成“刈”“殂”“腐”,雕花床的“喜”字裂成“悲”和“喪”。李長卿的瞳孔裏映出無數筆尖,第一支筆戳進他的右眼,筆尖刻著“誆”,第二支筆紮進左耳,刻著“貪”,第三支筆抵住咽喉,刻著“終”。
    血珠濺在山神廟的斷碑上,碑麵“萬古流芳”四字被血染紅,露出底下原有的刻字:“荒鬼塚”。劉老鬼抱著獵弓退到廟角,看見黑蛋的影子逐漸透明,卻在消失前對他露出微笑,那笑容裏有解脫,也有遺憾。他摸向炕底的鵝卵石,卻發現所有石頭都不見了,隻剩一塊碎玉,上麵刻著“悔”字,正是阿秀斷裂的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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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錢串子不知何時暈了過去,腕上的翡翠鐲子已經變回石頭,上麵的指痕更深了,像是有人臨死前拚命抓撓留下的。阿秀撿起短刀,刀刃上的“忍”字不知何時變成了“刃”,她望向廟外,紅欲村的輪廓在月光下模糊,遠處的山梁上,“荒鬼村”的木牌被風雪豎起,每個字都透著森冷的殺意。
    蘇老鬼忽然指著廟門驚呼,那裏不知何時站著一排黑影,穿著前朝的秀才服,每人手中都捧著一本賬冊,賬冊封皮寫著“枉死簿”。他們緩步走進來,腳步在石板上敲出“嗒嗒”聲,像極了毛筆落紙的節奏。劉老鬼認出為首的黑影,正是李長卿講過的“識字鬼”,他的胸口插著支斷筆,筆尖還在滴墨,在地上寫出“報應”二字。
    墨汁滲進廟地的縫隙,順著地下的根係蔓延向紅欲村。每個村民的屋下都埋著改命的文書,此刻都在墨汁的浸泡下顯形,那些用草酸刮去的名字、用朱砂篡改的生辰、用鮮血按下的指印,都在發出低沉的嗚咽。老槐樹的根係吸飽了墨血,樹幹上的骷髏頭突然張開嘴,發出尖嘯,嘯聲中混著無數被文字殺死的冤魂的控訴。
    當第一縷晨光照進山神廟時,李長卿已經變成一具幹屍,身上的每寸皮膚都爬滿了字,“騙”“貪”“惡”等字組成複雜的咒文,將他的靈魂永遠困在文字的地獄裏。黑蛋的影子徹底消失了,隻在供桌上留下半塊帶牙印的餅子,餅屑裏混著芝麻和墨渣,像是他留在陽間最後的痕跡。
    劉老鬼蹣跚著走出廟門,看見雪地上有兩行腳印,一行是李長卿的,另一行是小小的、帶著鋸齒的血印,像極了被刀削過的指甲。腳印盡頭是村口的老槐樹,樹上掛著塊木牌,不知何時被改成了“荒鬼村”,字體娟秀,卻透著刺骨的寒意,仿佛是用判官筆寫就的生死狀。
    山風再次吹起,卷著幾片帶字的紙頁掠過他的臉。劉老鬼認出那是李長卿的《聊齋誌異》殘頁,上麵的鬼怪故事都被篡改過,每個書生都變成了用文字殺人的惡魔,每個鬼魂都在控訴文字的暴政。他忽然明白,這個村子從來就不是紅欲村,而是被文字詛咒的荒鬼村,村民們早就在貪婪和欺騙中變成了文字的傀儡,用一橫一豎、一撇一捺,親手刻出了自己的墓碑。
    遠處傳來虎娃們的哭聲,他們發現自家門上都貼了黃紙,上麵寫著不同的字,每個字都像一把刀,插進他們的生活。阿秀抱著破碎的玉佩站在雕花床前,看見鏡麵上不知何時寫滿了“逃”字,每個字都帶著她的指紋,仿佛是她無數次在夢中寫下的渴望。
    雪開始融化,露出泥土裏的墨汁,那些被文字浸透的土地,再也長不出幹淨的莊稼。劉老鬼摸向腰間的銅煙袋,發現裏麵多了張紙條,是黑蛋的字跡:“爹,文字能救人,也能殺人,可惜我學會識字時,已經變成了鬼。”紙條上的字漸漸模糊,最後變成一灘黑血,滲進他的掌心,像是兒子最後的擁抱。
    山神廟的銅鈴殘片在風中輕響,仿佛在為這個被文字詛咒的村落奏響挽歌。紅欲村的時代結束了,荒鬼村的時代來臨了,而那些在墨汁裏浮沉的名字,終將變成陰間的符紙,永遠記錄著陽間的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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