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被貶出永安京，來到這終年濕熱的荒蕪南地。我想了十年回去，也盼了十年若是有朝一日可以回去，我會如何對付那些欺我負我之人。可是近來，”宋慕青的眼神坦坦蕩蕩，沒有絲毫掩飾之意，“興許是老了，我沒那麽想回去了。”
    “這陪都昭陽城，吃喝玩樂，應有盡有，城中百官，無不敬我畏我，若是回了永安京，再去做小伏低，我宋慕青未必受得住。”
    祁風的心裏一酸，可還是十分淡然似的說著：“侯爺是心存高遠之人，沒必要拿話激我。”
    宋慕青不語，隻是把玩著手上那枚翡翠扳指，那扳指玉色澄澈，沒有半點飄花，泠泠如冰，是個能送去當鋪換大價錢的好成色。
    百裏相一直冷然看著，此時卻再次開了口：“昭陽城這間，我們五五分成。昭陽城以外，我們或四六、或三七、或二八，全看我們生意如何。不知這樣安排，侯爺意下如何？”
    宋慕青沒有笑，神情肅然，“我不忍見南地生靈塗炭，自我十年前踏足這片土地，就未曾見南地百姓吃飽穿暖過。這情形近來是越發地糟了，我食君俸祿，自當為君分憂。隻是，做生意的，是向來不肯蝕本的。我也不例外。”
    宋慕青看祁風和百裏相臉上一派平常，並未有半分情緒波動，方才繼續道：“我可以借你們一筆本金，隻是這放錢的，都要收點利息。旁人放貸，要收五分利，我不是旁人，我隻收你們三分利。如何？”
    祁風看了眼百裏相，點了點頭，被冰涼晚風吹得已然有些青紫的薄唇吐出了兩個字：“成交。”
    祁風立刻拿破舊客棧中粗劣的筆墨出來，動作利落地簽了字畫了押。
    而這筆艱難卓絕的買賣，此刻才算開始。
    宋慕青將那筆墨未幹的一張薄紙吹了又吹，十分滿意似的瞧了又瞧。
    那紙質量不算好，字跡陰透到背麵來，透著一點微弱的燭光，像是一團小小的火苗。
    紙契一式兩份，宋慕青將自己的那份妥帖地收進懷裏，朝祁風和百裏相點了點頭，便要再次翻窗而出。
    不防百裏相忽然伸手，手速如閃電，“侯爺，既已來了，走時便從門出去吧。”
    宋慕青腳步一滯，覺得自己有點難為情似的，但他又覺得自己實在是不應該難為情，大方點頭，“好，百裏姑娘言之有理。”
    祁風和百裏相都沒有送他，隻是站在原地，看著這位永壽侯爺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中。
    宋慕青踏出門之際，還貼心地將門合攏，留給屋內兩人一個淡淡的笑。
    百裏相卻不看祁風，她知道自己該問些什麽，可她什麽都不想問，隻是淡淡道：“睡吧。”
    一夜無話，隻是祁風似乎睡眠格外不穩，翻來覆去地翻了好幾次身，還暗暗歎了好幾口氣。
    翌日清晨，兩人便整裝待發了，祁風帶著宋慕青昨夜借出的巨額銀票，而百裏相的身後，背著那柄殺氣淩人的遊光弓。
    祁風和百裏相的第一站便是城中商貿最為繁華的常青東街，金光閣在常青西街，東街西街橫穿昭陽城中心地段——南盛區。
    各部官衙大多坐落於南盛區，導致此區地價水漲船高，不是尋常官吏負擔得起的。
    闊綽如戶部尚書許術和漕運總督劉瞞之類的，自然是可以在南盛區買房置業的。
    可若是初初考入府衙的清貧小吏，便隻能住在昭陽遠郊，每日清晨，公雞剛鳴第一聲，便要收拾整齊趕赴衙門。
    祁風對昭陽地價知之甚多，是以，一不做二不休，直接領著百裏相去了最好的地段買店選址。
    常青東街的地價稅金俱是昂貴，常有商賈錢幣周轉不通，不得以隻能賣店換些金銀的。而祁風打算的便是狠狠殺價，撿個大漏。
    此刻，二人正站在一個氣派不輸金光閣的三層小樓下，打量著眼前這吵吵嚷嚷的一群人。
    “你們可輕著些，我這都是精細物件，砸碎了的話，就是把你們全都賣了也賠不起！”一揮舞著手帕的中年婦人正大聲嚷嚷。
    左右商鋪的人出出進進，倒像是見慣了一般，並不奇怪。
    祁風見那中年婦人身披錦緞，衣衫上盡繡了些精細繁複的花紋，便有心打聽一二。
    祁風走到街對麵一走街串巷叫賣桂花糕的小販麵前，掏出一串銅錢，全給了那小販，“給我來兩塊桂花糕。”
    那小販的臉消瘦卻幹淨，見到祁風這樣大的手筆，不喜反驚，警戒似的退後了一步，“一塊糕隻要二十文錢而已，公子給我這麽多做什麽？我這糕確實是好，用的都是那沾染了金天山的仙氣和皇家貴氣的桂花所製，可兩塊糕也要不了一整串錢。”
    祁風笑得和煦，“我隻是看著小哥麵善，想幫襯一下，順便打聽些事情。”
    那小販更警覺了，驚疑不定地看著祁風和一身紅衣的百裏相，百裏相微微歪了歪頭，沒出聲，可她那驚人的美貌使小販一時失了神，手裏便被祁風塞了個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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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別害怕，我們打聽的都是些尋常事。”祁風趁著那小販無意識地捏緊手中銅錢串，自顧自地從小販單手舉著的籃子中撿了兩塊桂花糕出來。
    百裏相從祁風手中接過那兩塊糕，修長瑩潤的手指拈著糕，送入了紅唇之中，動作之斯文，吃相之賞心悅目，令小販再次失神一瞬，忘了自己究竟在抗拒些什麽。
    “街對麵的這家店，是何緣故關張的？”
    小販像是喝了迷魂湯般的答道：“戶部尚書許大人看中了這塊地，想再開家金光閣分店，可是這胭脂樓是漕運總督劉大人關照的，不肯輕易讓步。兩位大人爭了許久，胭脂樓的掌櫃的夾在其中，不堪其擾，這幾日便要將店麵出兌，下劍南呢。”
    “哦？那出兌給誰？”祁風循循善誘，繼續問道。
    “起初許大人開的價格好，胭脂樓掌櫃的想出手，劉大人卻不肯，堅決要抬高價格，不許掌櫃的賣呢。”
    “那許大人開的價是多少？”
    “三千兩。”小販終於回過些許神來，可字眼已經脫口而出，沒有收回的道理了，“許大人開價三千兩，可劉大人堅持要賣五千兩。”
    百裏相一聲冷笑，她的麵上本就清冷，又添了一抹冷笑，沒減半分顏色，反倒更加動人。
    小販再次不錯眼珠地望向她，百裏相的話也是朝著他說的：“你倒是很好，肯和我們說這麽多。”
    祁風再次從袖中摸出半吊銅錢，塞到了那小販的手中，“謝謝這位小哥了。”
    小販戀戀不舍地最後看了一眼百裏相，耳中隻飄來那驚為天人的美麗姑娘的咕囔：“這許術和劉瞞真的是太貪了。”
    清朗少年的聲音卻簡直堪稱豪情萬丈：“以後這樓便是我們的了，如意閣的第一間店，就要開在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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