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野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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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箏箏的林府內,盛文良被氣得臉紅脖子粗。
    永安京第一女首富林箏箏倒是淡定得多,她不動聲色地看著盛文良發怒,好奇問道:
    “舅舅這是什麽意思?舅舅想和我一起做生意,我這個做外甥女也盡到了孝道,城東的那幾間鋪子,我不是都交給舅舅打理了嗎?那幾間鋪子的利潤不低,我分文不要,可都是孝敬舅舅了。”
    “你這冷血無情的丫頭,你表妹都那個樣子了,你還不肯出手相助。京中人人皆知你有錢,在這緊要關頭上,你居然不肯念顧舊情,要把你表妹往死路上逼。你這是要她死!我已經沒了盛銘,現在還要再沒一個女兒,我盛文良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啊……”
    林箏箏冷眼看著捶胸頓足的舅舅,道:
    “表妹糊塗,想要將肅清王府買下來,那是她自己的事情。江易寒早就死了,她可以拿著朝廷的撫恤金,重新搬回盛府居住。她自己瘋瘋癲癲的,還做著自己是肅清王妃的幻夢,我這個做表姐難道還要陪她一夢不醒嗎?再說盛銘,他是被先肅清王賜死的,可和我沒幹係。舅舅拿他出來說事,倒是沒意思了,他會死,難道不正是舅舅自己的選擇嗎?”
    聽到林箏箏提起盛銘,盛文良有些心虛似的躲著外甥女的目光。
    他最近正夜夜發噩夢呢。
    噩夢中,盛銘總是淒慘極了的提著自己血淋淋的頭,雙手捧著。
    而那雙無神的雙眼,盯著惶恐的盛文良,嘴唇一張一合,反複吐出兩個字:“慘啊,慘啊……”
    盛文良打了個冷戰,眼珠轉了轉,繼續吼道:
    “你表妹病了,她生病了,郎中說了,若是叫她驟然搬離王府,隻怕會承受不了這天大的打擊,病情定然會加重。”
    “表妹不肯搬離肅清王府,舅舅怎不好生勸勸。就算勸不動,舅舅為父親做事的這些年,也沒少借機斂財。官府給肅清王府定的價,不過八百萬兩白銀。永安京中人人皆知舅舅富得流油,區區八百萬兩,舅舅手中有的。買下肅清王府,表妹病情得以緩解,這不是皆大歡喜的事情嗎?”
    “你這丫頭,我正是手中沒有八百萬兩白銀,才來求你借錢給我,買下王府!”盛文良氣得吹胡子瞪眼,“我說了這麽多句話,車軲轆似的來回講,敢情你是一句都沒聽進去!”
    林箏箏沒所謂地道:“舅舅手中有銀子,為何又要朝我借呢。我不過是個喪了夫的寡婦,寡婦的日子難過,能有多少錢借給舅舅呢。”
    盛文良氣得直發抖,伸手指著她,顫聲道:
    “你昨日去天香樓,我還瞧見了呢。你最近倒是換了口味,對裴墨陵沒興趣了,反倒是開始和那個趙珩廝混在一起,好不有趣!”
    林箏箏無動於衷,嘴角含笑,“舅舅這麽清楚,莫不也是天香樓的常客?舅媽過世的早,如今看來,她倒是有幸,無需親眼瞧見這斷袖之事呢。”
    “你,你,你……”盛文良氣得說不出話來。
    “舅舅的手指縫也該寬些,錢哪有隻進不出的道理呢。前些年,湖州還朝京城進獻生辰綱的時節,舅舅可是沒少借題發揮,大肆搜刮的。如今到了用錢的時候,舅舅倒不肯往外吐了,反而來朝我這個寡婦借錢。這傳出去,成何體統!”
    “體統?你林箏箏的眼裏,哪還有這兩個字存在?你……你……”盛文良氣得右手捂心,再說不出話來,甩袖離去。
    盛文良徑直去了前肅清王府,自從府中悄無聲息地失蹤了個人,王府的門楣便愈發冷清了。
    張夫人也是奇怪,再不上門見自家親閨女,可也不去官府報案,人或是屍都沒有要見到的意思。
    永安京中眾人隻當張夫人是要臉麵,不肯再提這件事,隻當張清宛已經死了。
    這倒是其一。
    自從前工部尚書張錄離奇去世,張清宛匆匆出嫁王府側妃後,張夫人心中的頭等要事,便是臉麵二字。
    可這次事態大有不同。
    半年後,張清宛往京城的張府寫了信。
    那信竟是從南儋寫來的,張清宛不知是哪根筋搭錯了,也學起林府的林箏箏,在南邊開起了書鋪,做起了生意。
    堂堂王府側妃,前尚書府的千金,竟然也學著林箏箏這等不顧名節的女子,拋頭露麵開店鋪了?!
    張夫人氣得不想回信,真當自己沒了這個女兒。
    前肅清王府人員減少,通傳不力,盛文良一陣好等,方才進了門。
    行至花廳,盛華鈴容光煥發地道:“盛老爺來了。”
    盛文良見她絲毫沒有要來給自己這個老父親問安的意思,心中不由生氣,這個惹事精女兒,當初若不是野心那麽大,現如今也不用他傾家蕩產,買下皇家的產業。
    “見過王妃娘娘。”盛文良勉強行禮。
    盛華鈴的氣色很好,麵上紅潤,一點沒有癔症常年纏身之人的氣虛症狀。
    “給盛老爺賜座。”
    盛華鈴從盛府帶來的小丫鬟聞聲,十分配合地給盛文良賜了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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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文良氣得從鼻孔中往外哼氣,道:
    “女兒啊,為父手中可沒有這買下王府的八百萬兩銀子。二皇子仙逝,你可以從朝廷處得撫恤金一百萬兩,加上我手中養老的二百萬兩,再加上為父平日裏的積蓄四百萬兩,還差一百萬兩方能將王府買下來呢。”
    盛華鈴仍是和煦笑著,道:“父親何不朝皇帝借些銀子呢。皇帝同王爺是兄弟,父親朝皇帝借些錢,他一定肯借的。”
    盛文良心中不知是何滋味,苦笑著問道:“女兒,你隨為父回到盛府,忘掉二皇子,我們日子照樣過,不好嗎?”
    聽到“忘掉二皇子”幾個字後,盛華鈴頓時雙手抱頭,蹲在地上,口中尖叫不止。那聲音又響又亮,叫了一刻鍾,也絲毫沒有要停下的意思。
    小丫鬟忙扶住她,不住地為她輕撫後背,口中念道:“小姐,沒事的,沒事的,沒有鬼,沒有鬼……”
    盛文良見狀,歎了口氣,慈父心腸忽然占據了上風。
    幾日後,盛文良將位於京中最好地段的盛府,賣給了宋家某個進京上任的旁支子弟,湊齊了八百萬兩雪花白銀。
    盛華鈴心滿意足地繼續住在肅清王府,卻將無家可歸的老父拒之門外。
    盛文良走投無路,朝兩個林府借了幾次銀子。終於在一次被客棧老板趕出門外後,徹底瘋了。
    從此,永安京中,每夜都有一個衣著破爛的老乞丐,扒著肅清王府破敗的朱門,嘴中喃喃:“開門呐,開門呐……”
    “我女兒是二皇子妃,我女兒是肅清王府的王妃。這肅清王府都是我買下的,開門呐,開門呐……”
    前肅清王府統共隻有三個下人,不知是無人應門,還是無人聽見。
    那門,閉得嚴實。
    直到次年冬天,前肅清王府的門前,沉屍一具。
    那是已經被凍僵了的盛文良。
    一年之後,盛華鈴不堪癔症之擾,於前王府內自縊身亡。
    ——
    元德十三年春,帝吏治改革,廣納天下誌士,不拘男女。
    這項政令經曆了十年艱苦卓絕的殿前議事,終於在這一年,成功昭示天下。
    禦史台換了幾任中丞,六部官員也更迭了幾輪,除了忠義侯府的賀相,朝堂上變幻了數次風雲。
    十年中,饑荒,水澇,瘟疫,戰爭,江莫潯幾次都擔心自己要釀成大禍了,可最終,他都化險為夷,穩坐帝位。
    這十年裏,他要推行吏治改革的決心,從未變過。
    下朝後,皇帝沒去書房,反而是直接去了鳳清宮。兩位公主和一位皇子穿戴整齊,小手握在胸前,朝著門口,望眼欲穿。
    和群臣激戰一早的江莫潯見到這三個乖巧可愛的孩子,疲憊頓消,張開手笑道:“啟兒,相兒,團兒,來,到父皇這裏來。”
    顧若雲和江莫潯共育有三個子女,第一個兒子為了紀念江風啟,小名啟兒,第二個女兒為了紀念百裏相,小名相兒,小女兒則是喚作團兒,取團圓之意。
    顧若雲起身,走了過去,伸手摸了摸三個孩子的頭頂,柔聲道:“我們今日是去祭奠皇祖母和先永壽侯的,你們要規規矩矩的,不得胡鬧,知道嗎?”
    三個孩子齊刷刷抬起小腦袋,眨著亮晶晶的眼睛,齊聲道:“母後,我們知道了。”
    此次出宮赴皇陵祭奠,排場很小,輕車簡從,隻帶了十數個金吾衛和幾個貼身的宮女太監。
    十年過去,江顧二人早將江易寒時的人員換了個幹淨。
    輕步輦內,江莫潯握著顧若雲的手,道:“禦史台編纂的史書,我都看過了。”
    整日照顧三個孩子,疲憊至極的顧若雲忽然來了些許精神,雙眼微睜,“嗯”了一聲。
    “新中丞總算不是傻子,將有關百裏相的內容去了個幹淨。”
    “去了好。”怔了一陣,顧若雲答道。
    “曾經百裏相想推行的新政,我也做到了。今日律法中加了一條,女子也可入仕為官,這是我同那班酸儒鬥爭了十年的結果。”
    顧若雲眼眶微紅,將頭靠在了江莫潯的肩上,輕聲道:“百裏上次同厲帝求情,還是希望我可以獲準,進入除妖司,為國效力。當時我以為,待江風啟繼承了帝位,百裏是一定會推行女子科舉的。可我沒想到……”
    江莫潯攬住了她,聲音同樣的輕:“這會是他們想要看到的結果,我們幫他們辦到了。”
    “莫潯,我前日還夢見了他們。我夢見他們在一座很高很高的山上,結廬為居,生了好幾個可愛的孩子,每天讀書寫字練功。偶爾下山卻是禦劍下去,到了山下,就將劍藏起來,裝做普通人的樣子。”
    江莫潯的唇角微微彎起,“若雲,也許這不是夢。”
    顧若雲抬頭,眼睛希冀似的和他對視。
    江莫潯再次肯定:“若雲,這一定不是夢。他們一定在這世間某個不為人知的所在,永遠的在一起。”
    江莫潯為顧若雲擦去眼角的淚花,顧若雲也微微笑了,二人十指交握,仿若十三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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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了三炷香後,江莫潯和顧若雲帶著三個孩子走出了皇陵。
    皇陵外,站著一眾仆從。
    為首的那個公公試探著問道:“陛下,娘娘,還去那裏嗎?”
    江莫潯肅然點頭,對他道:“今年我們帶著公主和皇子一同前去,你們還是照舊,不必跟著。”
    那小公公有些急,“陛下,山中風大,陛下三思呐……”
    可皇帝和皇後不顧他的勸阻,已然離去,
    皇陵內有江風啟的衣冠塚,可顧若雲和江莫潯深知百裏相脾氣,將她的舊衣冠和江風啟的舊衣冠,合葬在皇陵外,一片茫茫的野地之中。
    顧若雲拿帕子拂去碑上灰塵,道:“啟兒,相兒,團兒,跪下。”
    三個孩子乖乖跪下,團兒年紀最小,還有些不解地問道:“母後,我們方才不是已經跪過了嗎?為何現在又要跪?”
    相兒年紀稍大些,拍了團兒一下,“母後讓我們不要胡鬧。”
    團兒懵懵懂懂地閉了嘴,隨著哥哥姐姐鄭重其事地磕了三個頭,上了三炷香。
    啟兒年紀最大,頗為穩重,秉性中竟還真有幾分似江風啟。禮畢,他抬頭問道:“父皇,母後,這是不是大表伯和大表伯母的衣冠塚?”
    “大表叔?大表叔的衣冠塚不是在皇陵內嗎?”相兒心直口快,也抬起頭來,疑惑問道。
    江莫潯蹲了下來,將三個孩子攬進懷裏,道:“這是你們的表伯父和表伯母的合葬衣冠塚。表伯母叫作百裏相,她是我們大燕朝的傳奇英雄,表伯父叫江風啟,他是我們大燕朝最為仁德的一個皇子。”
    啟兒攥拳,小臉鼓鼓的,“父皇,我也要做仁德的皇子。”
    顧若雲也蹲了下來,摸了摸三個孩子的頭頂,柔聲道:“這些話,可不能當著太傅他們的麵說。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隻有我們才知道,不能叫別人知道,知道嗎?”
    相兒拉著團兒的手,信誓旦旦道:“母後放心,我們嘴巴很嚴的。”
    江莫潯和顧若雲站了起來,一家人依偎在一起,不知是誰歎了一句:“天地一片茫茫……真幹淨呐……”
    野地蒼天,茫茫之外,有一雙眼睛,看著這一切,忽然就帶了點笑意,輕輕笑了。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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