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郭靖:他們在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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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襄陽城,郭府。
    正午的日頭毒辣辣地懸在頭頂,將青石板地麵烤得發燙。
    郭靖站在回廊的陰影處,兩道濃眉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著,在眉心處擰成一個解不開的結。
    他的目光渙散,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假山池塘,落在某個遙不可及的虛無處。
    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那柄跟隨他多年的玉佩,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一陣微風拂過,帶來幾片枯黃的落葉,在他腳邊打著旋兒。
    那窸窣的聲響本該細微難察,此刻卻如同鈍刀刮骨般刺耳。
    郭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額頭上那道常年征戰留下的疤痕在陽光下泛著不自然的紅光。
    他忽然抬手,重重地揉了揉太陽穴,似乎要將某種無形的煩躁從腦中驅逐出去。
    “怎麽了,靖兒?”
    這聲音清越如玉石相擊,卻又帶著歲月沉澱的滄桑。
    郭靖渾身一震,仿佛從深水中猛然浮出,眼前一陣恍惚。
    待視線重新聚焦,隻見一襲青衫飄然立於身側。
    黃藥師負手而立,衣袂在微風中輕輕擺動,恍若謫仙。
    他那雙洞悉世事的眼睛正若有所思地打量著郭靖緊鎖的眉頭。
    “皺眉不展的,遇到什麽難事了?”
    黃藥師的聲音放得更輕了,像一片羽毛拂過水麵。
    他修長的手指間把玩著一支碧玉簫,溫潤的玉色在陽光下流轉。
    郭靖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
    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腰背,眉間的溝壑稍稍舒展,卻又在下一刻重新聚攏。
    “沒,沒事...”
    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像是許久未曾開口,又像是被什麽無形之物扼住了喉嚨。
    黃藥師的目光在女婿臉上逡巡。
    那張飽經風霜的麵容上,每一道紋路都刻著欲言又止的掙紮。
    老人眼中閃過一絲銳利,卻又很快隱沒在深潭般的平靜之下。
    他忽然轉身,望向遠處那座被竹林半掩的院落,話鋒一轉:“芙兒和蓉兒呢?你有看見她們嗎?”
    這個問題如同一柄無形的利劍,精準地刺入郭靖最脆弱的軟肋。
    他的身軀瞬間僵硬,寬厚的肩膀線條繃得筆直,仿佛隨時可能斷裂。
    片刻的死寂後,他才緩緩搖了搖頭,動作遲緩而木訥:
    “我沒有看見她們,應該是在院子裏還沒出來吧?”
    話音未落,一抹難以察覺的痛苦從他眼底掠過,快得幾乎像是錯覺,卻又真實得令人心驚。
    黃藥師的白眉微微揚起。
    正午的陽光穿過廊簷,在他清臒的麵容上投下細碎的光斑。
    他輕哼一聲,碧玉簫在指間轉了個漂亮的弧線:“這兩個丫頭,都中午了,還在院子裏麵幹什麽?”
    他的語氣中帶著長輩特有的、半真半假的不滿。
    “可能昨天大戰太累了,讓她們多休息一會吧!”郭靖心不在焉道。
    他的目光落在不遠處的一叢秋菊上,那些金黃的花朵在烈日下蔫頭耷腦,與他此刻的心境奇異地重合。
    陽光將他的影子壓縮在腳邊,黑得濃稠,沉得壓抑。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微妙的凝滯。
    黃藥師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側首,青衫隨風輕擺,道:“那楊過呢?你們昨晚怎麽安排他的,你有見到他嗎?”
    “楊過”二字像是一塊燒紅的炭,猝不及防地落入郭靖早已翻湧的心湖。
    他的眉頭再次緊鎖,眉心的紋路深得能夾死一隻飛蛾。
    粗糙的大手無意識地握緊了玉佩,玉石與皮革摩擦發出細微的咯吱聲。
    “昨夜之後,我就沒有見過過兒了!”他的聲音忽然變得幹澀:“昨夜並非是我安排他們,而是蓉兒安排的。”
    “蓉兒安排的?”
    黃藥師明顯一怔,碧玉簫停在半空,折射出一道凝滯的綠光。
    他的目光變得深邃起來,仿佛要看穿眼前這個老實人平靜表麵下暗湧的波濤。
    郭靖隻是點了點頭。
    這個簡單的動作似乎耗盡了他全部力氣,脖頸上的肌肉線條繃得發硬。
    陽光在他剛毅的麵容上切割出明暗分明的界限,一半暴露在刺目的白光下,一半沉在濃黑的陰影裏。
    一陣風吹過,帶來遠處廚房飄來的飯菜香。
    這本該令人食指大動的氣味,此刻卻讓郭靖胃部一陣抽搐。
    他看見黃藥師青衫的袖口在風中翻飛,上麵繡著的暗紋若隱若現,是桃花島的標誌,一朵盛開的桃花。
    “唉!算了,你們年輕人的事,老夫不想插手。”黃藥師歎息了一聲,道:“那你先忙,我自己走走。”
    他的聲音恢複了往日的從容卻帶著一絲無奈,說完便轉身邁步離去。
    他轉身時帶起一陣清風,衣袂飄飄,仿佛隨時會乘風而去。
    “好!”
    郭靖的回應隻有簡短的一個字,很是生硬,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帶著某種難以言說的釋然與更深的失落。
    他望著嶽父遠去的背影,那襲青衫在曲折的回廊間時隱時現,最終消失在假山之後。
    庭院重新歸於寂靜。
    隻有知了在樹梢不知疲倦地鳴叫,那聲音單調而刺耳,像一根細針不斷地戳刺著郭靖的耳膜。
    他依然站在原地,身形挺拔如鬆,卻又仿佛被某種無形的重擔壓得微微佝僂。
    陽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孤零零地投在青石板上,邊緣模糊得像是隨時會消散在空氣中。
    遠處,那座被竹林環繞的院落依然門窗緊閉,沉默得如同一座無人認領的墳墓。
    郭靖的目光不自覺地飄向那裏,又像被陽光燙到般迅速移開。
    他抬起手,再次揉了揉太陽穴,粗糲的指腹在皮膚上留下幾道血痕。
    正午的陽光愈發毒辣,連廊下的陰影都開始變得稀薄。
    郭靖的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順著臉頰滑落,在下巴處懸了片刻,最終滴落在青石板上,瞬間被蒸發得無影無蹤。
    他深吸一口氣,空氣中漂浮著幹燥的塵土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來自那座院落的幽香。
    那香氣他曾無比熟悉,如今卻陌生得令人心悸。
    一隻麻雀落在不遠處的欄杆上,歪著小腦袋好奇地打量著這個一動不動的人類。
    郭靖的目光與那小生靈短暫相接,恍惚間竟生出一絲羨慕。
    它多自由啊,可以隨意飛去任何地方,不必被困在這令人窒息複雜的凡俗迷宮裏。
    麻雀似乎察覺到了危險,撲棱著翅膀飛走了,隻留下幾片羽毛在空中緩緩飄落。
    郭靖終於邁開腳步。
    他的步伐沉重而遲緩,靴底與石板摩擦發出沉悶的聲響。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虛浮得沒有實感。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隻是本能地想要逃離,逃離這座庭院,逃離那些揮之不去的聲音,逃離腦海中不斷閃回的片段。
    轉過一道月洞門,前方忽然傳來侍女的說笑聲。
    郭靖條件反射般地停下腳步,閃身躲進一旁的假山陰影處。
    這個下意識的舉動讓他自己都愣住了。
    堂堂郭大俠,威震天下的大英雄,何時需要躲躲藏藏?
    一股前所未有的自我厭惡湧上心頭,他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卻感覺不到一絲疼痛。
    侍女們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郭靖從陰影中走出,陽光重新籠罩全身,卻驅散不了心底的寒意。
    他抬頭望向天空,那輪烈日刺得眼睛生疼,視野中浮現出大片的黑斑。
    恍惚間,他似乎又聽到了那個聲音,黃蓉的笑聲,芙兒的哭泣,還有那沉悶得令人毛骨悚然的轟鳴。
    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張無形的大網,將他牢牢困住,無處可逃。
    一陣風吹過,帶來遠處演武場上弟子操練的呼喝聲。
    那本該令人振奮的聲音,此刻聽在郭靖耳中卻無比遙遠,仿佛隔著一座大山。
    他的思緒飄回昨夜,慶功宴上觥籌交錯的熱鬧場麵,楊過意氣風發的麵容,蓉兒眼波流轉間的神采......
    還有後來,那座被暖黃燈光籠罩的小樓,以及樓中傳出的、令他徹夜難眠的聲響。
    郭靖猛地搖頭,似乎要將這些畫麵甩出腦海。
    他大步向前走去,腳步越來越快,最後幾乎變成了奔跑。
    青石路在腳下飛速後退,兩側的景物模糊成一片。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隻知道必須逃離,逃離那些揮之不去的記憶,逃離這座已經變得陌生而冰冷的府邸。
    當他終於停下腳步時,發現自己站在了馬廄前。
    熟悉的馬兒們好奇地探出頭來,噴著響鼻。
    這是郭靖的坐騎,一匹通體漆黑的駿馬親熱地用鼻子蹭他的手。
    這簡單的觸感讓他眼眶一熱,幾乎落下淚來。
    至少這些不會說話陪他征戰多年的夥伴,依然如故地對待他。
    他伸手撫摸著馬兒光滑的鬃毛,動作輕柔得不可思議。
    馬兒舒服地眯起眼睛,鼻息呼嘯著。
    這一刻的寧靜如此珍貴,郭靖的心稍微得到了一絲寧靜。
    然而,遠處傳來的鍾聲打破了這短暫的平和。
    郭靖的手僵在半空。
    那座院落依然門窗緊閉的畫麵再次浮現在眼前。
    黃蓉、芙兒......他們到底在做什麽?
    為什麽直到現在都沒有動靜?
    無數猜測在腦海中翻騰,每一個都讓他心如刀絞。
    他忽然翻身上馬,動作利落得不像個心事重重的人。
    “駕!”一聲輕喝,黑馬如離弦之箭般衝出馬廄。
    郭靖需要速度,需要風,需要讓呼嘯的氣流衝散腦海中那些揮之不去的雜念。
    馬蹄聲如雷,在青石路麵上敲出急促的節奏。
    府中的仆役們紛紛避讓,驚訝地望著這位素來穩重的郭大俠反常的舉動。
    馬兒載著他穿過重重院落,最終停在了後山的鬆林前。
    這裏人跡罕至,隻有風吹過鬆針的沙沙聲。
    郭靖翻身下馬,任由馬兒自由活動。
    他走到一處突出的岩石上,俯瞰整座襄陽城。
    城池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遠處的漢水如一條銀帶蜿蜒流淌。
    這本該令人心曠神怡的景象,此刻卻無法撫平他內心的波瀾。
    郭靖席地而坐,粗糙的手掌撫過岩石表麵,感受著陽光留下的餘溫。
    一隻螞蟻爬過他的手背,他竟出神地看了許久,仿佛在這微不足道的小生靈身上找到了某種共鳴。
    都是這般渺小,這般無力。
    郭靖就這樣坐著,一動不動,如同一尊風化千年的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