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5章 政令與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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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陵城內,權貴們尚不知多耳袞已決定北返。
    淮河上擠滿了南逃的船隻,河道為之堵塞。
    從淮安、徐州逃來的難民與潰兵,將前線潰敗的消息傳遍大街小巷。
    秦淮河水麵之上,漂浮著一層油光,數十艘畫舫、官船擁擠於碼頭,桅杆如一片枯樹林般,在暮色中密密麻麻地矗立著。
    仆役們扛著描金紅木箱,腳步踉蹌地跑過跳板,箱角不時碰碎,露出裏麵的官窯瓷器與象牙雕件。
    “讓開!孔大人家的船先過!”
    一名身著青色家丁服的壯漢揮舞著馬鞭,驅開前方運糧的民船。
    那艘小船上,幾位農戶正緊緊護住最後兩袋米,鞭子抽打在老漢背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內閣值房內,諸葛明麵前攤開的軍報尚沾有血跡——送信的驛卒在進城時被亂民搶走馬匹,摔斷了一條腿。
    “老師,米價已然漲至四兩二錢了。”——要知道平日裏金陵米價不過八錢。
    張白圭歎息著說道,“今早南門又有三家糧鋪遭搶……”
    諸葛明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他強撐著站起身。
    “傳令。”
    他的聲音嘶啞如砂紙摩擦,“令各州精銳即刻進京勤王,禁軍接管所有碼頭,酉時之後,宵禁!”
    命令傳出不過半個時辰,朝陽門外便發生了騷亂。
    一隊禁軍攔住了幾輛裝滿箱籠的馬車,車簾掀開,露出一個惡仆的麵孔“你們瞎了狗眼!知道這是誰的車嗎?你領導是誰!”
    為首的禁軍千戶跪了下來,但手仍緊緊抓著韁繩“左相有令……”
    “滾開!”
    車廂裏飛出一塊令牌,正砸在千戶的額頭上,頓時鮮血直流,“看清楚!這是司禮監的通行令!”
    馬車疾馳而去,留下幾名禁軍呆立原地。
    年輕的小兵忍不住發問“頭兒,不是說私運家產者斬嗎?”
    千戶抹了把臉上的血,苦笑著指向河麵密密麻麻的官船“這禁令啊,從來就不是為老爺們所設的。”
    秦淮河畔,一個衣衫襤褸的孩童蹲在碼頭邊,小手撈著水中漂浮的米粒。
    忽然,水麵泛起漣漪,一袋米被扔下船——那是某位尚書家大船騰出空間時丟棄的“雜物”。
    孩童撲上去的瞬間,被維持秩序的衙役一棍打在背上,如一隻破布袋般滾進渾濁的河水裏。
    諸葛明站在城樓上,無奈地望著這一切。
    他身後,工部尚書何善保正喋喋不休地解釋為何不能征用權貴家的船隻運糧。“……人家的船是禦賜的,李家樓船有太祖親題匾額……攔不住啊。”
    朝廷的政令,終究難以抵擋權力的。
    一箱箱家當、一船船家眷,大搖大擺地沿淮河南下。
    禁軍把守的碼頭,防得住百姓,卻防不住那些手持朱批、丹書鐵卷的家仆。
    製度法令從來約束不了權力,人皆有私心。
    ——
    諸葛明現在無暇與權貴一一周旋,當下最為緊要之事,乃是將金陵城外糧倉的存糧全部運送至城中。
    金陵之地,土地價值高昂,糧倉向來設置於城外。
    戶部侍郎張衡臣奉命將龍江、常平二倉的糧食運送入城。
    龍江倉的銅鎖已然生出綠鏽,張衡臣的手指在鎖孔中撥弄三次,才將其打開。
    當倉門“吱呀”一聲開啟,黴味如同一記悶拳般迎麵撲來。
    戶部侍郎踉蹌著向後退了兩步,手中的燈籠險些掉落——本應堆至房梁的糧囤,此刻僅在牆角剩下幾摞發黑的麻袋。
    “去……去搬下來。”
    他聲音顫抖地說道。隨從架著梯子爬上去,割開最上麵的麻袋。
    陳年的米蟲如黑沙般傾瀉而下,其間混雜著已經板結的米粒。
    隨從用手指撚了撚,臉色煞白“大人,這米怕是比我的年歲還大……”
    張衡臣突然抓住胸口,官袍前襟被抓出五道褶皺。
    他眼前一黑,緩緩跪倒在地。
    隨從們手忙腳亂地去扶時,發現侍郎大人已然昏了過去。
    內閣之中,諸葛明麵前攤放著龍江倉的賬冊。
    墨跡嶄新,筆跡濃重,是張衡臣醒來後批注的內容——實際存糧僅為賬麵的三成,其中半數已然黴變,不可食用。
    “相爺,常平倉也……”通政使劉石庵嗓子沙啞,袖口還沾著替張衡臣掐人中時蹭到的鼻血。
    “傳令。”
    諸葛明的聲音仿佛從遠方傳來,“查抄全城所有糧店,一粒米都不許留存。”
    次日清晨,永豐糧行的李掌櫃被破門聲驚醒。
    他眼睜睜看著官兵將他窖藏的五百石新米搬空,連給老母留的半鬥治病用的薏米都未能幸免。
    當領隊的禁軍千戶接過師爺遞來的清單畫押時,筆尖突然停頓了一下“李掌櫃,你這米行開了三十年吧?”
    李掌櫃跪在地上拚命點頭。
    “明日午時之前,把差額補上。”
    千戶將清單拍在他臉上,“賬冊記載你有八百石。”
    李掌櫃哭喊道“冤枉啊!我所有的糧食都被你們拿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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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樣的場景在全城一百二十四家糧店依次上演。
    到日落時分,官府收繳的糧食堆滿了臨時征用的三座皇家別院。
    然而,負責清點的戶部侍郎張衡臣發現,實際收繳量不足預期的四成——有些糧店即便動用武力也難以打開門,因為鎖頭上有權力的護身符。
    黑市的交易在宵禁之後達到了瘋狂的程度。
    秦淮河的某條畫舫裏,一個鹽商正用金葉子交換米票。
    舫窗外突然傳來落水聲,接著是禁軍的嗬斥聲。
    糧商毫不在意地數著票據“十兩一石?昨日不是才四兩?”
    “客官明察。”
    牙人諂媚地斟酒,“今早菜市口斬了三個囤糧的,現在誰敢售賣?”
    第三日黎明,第一縷陽光灑在聚寶門外時,守城兵卒發現了吊在城樓下的屍體。
    那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胸前白布上用血畫著蓮花。
    屍體隨風晃動的影子,正好投射在城牆新貼的告示上。
    金陵城,外城官道上。
    一隊禁軍騎兵踏著血泥混雜的官道疾馳而過,馬蹄下濺起的不是塵土,而是尚未幹涸的血漿。
    路邊橫七豎八地堆放著屍體,有衣衫襤褸的流民,也有被扯爛了綢緞的富戶家丁,甚至還有幾個穿著白蓮教白衣的暴民,胸口被長矛捅穿,鮮血染紅了衣襟上繡的那朵妖冶蓮花。
    “又搶了鄭國公的莊子!”
    領隊的禁軍百戶啐了一口,刀尖指向遠處升起的濃煙,“這幫刁民,真以為朝廷的刀不夠鋒利?”
    可當他率隊趕到時,鄭國公莊子早已被洗劫一空。
    糧倉大門敞開,地上灑落的米粒被無數雙腳踩進泥裏,幾個餓得脫了形的老漢正趴在地上,像牲畜一樣舔舐著混了泥土的殘糧。
    莊內的丫鬟、仆役橫屍院中。
    “百戶大人!西邊又起亂子了!”一名斥候狼狽地奔來,“白蓮教的人煽動流民,正在衝擊皇莊!”
    百戶罵了一聲,翻身上馬,可還未出莊門,就聽見一陣詭異的誦經聲從官道盡頭傳來——“無生老母,真空家鄉……”
    黑壓壓的人群如潮水般湧來,他們大多瘦得隻剩骨架,眼睛裏卻燃燒著癲狂的火光。領頭的是個披頭散發的漢子,赤著上身,胸口用血畫著一朵白蓮,手中高舉的火把照亮了他那張因饑餓而扭曲的臉。
    “殺!一個不留!”百戶拔刀怒吼。
    當夜,金陵外城的火光映紅了半邊天。
    禁軍的鎮壓一直持續到天明,官道上的屍體堆積如山,最後不得不征用民夫用板車拖去亂葬崗。
    可即便如此,第二天清晨,仍有新的暴民聚集,他們像蝗蟲一樣席卷每一處還有糧食的地方,哪怕那裏已經被燒成了一片廢墟。
    多爾袞尚未到來,金陵已然輸給了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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