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1章 鐵馬冰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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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冬中的秦州大地,呈現出一片鐵灰色的蒼茫。
    這裏的冬天吝嗇雪花,卻慷慨地施舍著刺骨的寒意。
    北風如刀,刮過枯黃的草甸,在裸露的黃土溝壑間呼嘯回旋,帶起陣陣沙塵。
    最為顯著的冬訊,則來自於縱橫交錯的河流。
    河流不再奔騰,而是被一層日益增厚的灰白色冰殼所覆蓋,沉默地蟄伏在蒼茫大地之上,如同沉睡的巨獸,等待著被馬蹄或腳步驚醒的時刻。
    平涼府以北,彭陽縣地界,茹河一道舒緩的轉彎處,形成一片開闊的三岔河口。
    河麵大部分已被冰層覆蓋,失去了夏日的奔騰,像一條僵臥的灰白色巨蟒,在寂靜的曠野中閃爍著冰冷死寂的光澤。
    七名西羌騎兵,如同從荒原中鑽出的餓狼,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河邊。
    他們人馬皆精悍,透著久經沙場的彪悍之氣。
    他翻身下馬,動作矯健而謹慎,內塞羊毛的皮靴踩在凍硬的河灘碎石上,發出咯吱的輕響。
    他蹲下身,褪去羊皮手套,粗糲的手指徑直按向冰麵。
    “哢嚓——”
    一聲細微卻清晰的脆響自指下傳來,冰層應聲裂開幾道蛛網般的細紋。
    壯漢眉頭緊鎖,又用指節叩了叩,凝神聽著那沉悶的回應。
    “怎麽樣,俄勒支隊長?”
    馬上一名同伴催促道,嗬出的白氣瞬間被風吹散,“統軍使的脾氣可等不及。再耽擱,回去又得挨鞭子。”
    被稱為俄勒的壯漢沒有立刻回答。他抽出腰間的短柄骨朵,用那沉重的骨質錘頭小心翼翼地敲擊冰層邊緣,仔細審視著飛濺的冰屑和留下的凹痕。
    “還薄得很,”
    他終於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像磨過粗糲的砂岩,“不到一寸。人馬上去,立刻就得喂了河神。至少還得等十來天。”
    他站起身,目光掃過眼前這片潛在的渡口。
    河麵寬約二十丈,對岸是陡峭的黃土崖,被風雨侵蝕出千溝萬壑,其間點綴著枯黑的灌木叢,是絕佳的埋伏地點。
    若是冰層堅實,這裏無疑是騎兵突擊的捷徑;
    但若現在強行通過,無異於自尋死路。
    “嘖,真麻煩。”
    另一個臉上帶著凍瘡的年輕士兵嘟囔著,利落地從馬鞍後解下一隻皮囊,走到俄勒剛才敲擊的位置附近;
    找到一處冰層較薄、顯然水流較急尚未完全封凍的河灣。他抽出短刀,小心地鑿開冰麵。
    刀刃與冰層摩擦,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
    幾下之後,暗沉的河水汩汩湧出。
    年輕士兵耐著冰涼將皮囊按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看著它緩緩鼓脹。
    “聽說野利部那個新首領,叫野利旺榮的,就是個沒斷奶的小崽子?”
    年輕士兵一邊塞緊皮囊口,一邊沒話找話,試圖驅散這等待帶來的焦灼和寒意,“整個部落都讓山那邊的燕山軍連鍋端了;
    男的為奴,女的為婢,就幾百號人像喪家之犬一樣逃出來。
    想當年野利吉老首領在的時候,多麽英雄了得,誰敢碰他們的草場?
    怎麽生出個兒子就這麽廢物!”
    他的搭檔,一個臉頰上有著猙獰刀疤的老兵;
    不耐煩地踢了踢馬肚子,讓焦躁的戰馬安靜下來。“哼,誰說不是呢?攤上這種軟蛋首領,野利部上下真是倒了幾輩子的血黴。
    好好的一個大部落,說沒就沒了……好了沒有?
    快點!
    統軍使可不管野利部的閑事,他隻要這河裏的水!”
    取水的士兵歎口氣,將沉甸甸的皮水囊掛回馬鞍側畔的特製鉤環上,確保它不會在奔馳中脫落。
    幾人紛紛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裝備,隨即利落地翻身上馬。
    他們是頭戴能護住雙耳的厚重毛皮帽,帽簷下露出的臉龐塗著一層厚厚的防凍油脂,在微弱光線下閃著油膩的光澤,能抵禦刀割般的寒風。
    身上裹著看似臃腫的氈毛袍,內裏卻襯著堅固的皮甲,既保暖又不失靈活性。
    長筒皮靴直至膝下,內裏塞滿了柔軟的羊毛與駝毛,靴底用刀刻出交錯的花紋,並非為了美觀,而是為了在冰麵上獲得至關重要的摩擦力。
    羊皮或牛皮製成的手套指尖部分異常耐磨,便於他們在嚴寒中也能靈活地操作武器和韁繩。
    每匹戰馬的鞍具旁,都掛著兩支不足兩米的短標槍,槍尖用油布包裹,以防寒氣凝結水鏽。
    他們腰間左側挎著弧度優美的彎刀,右側則掛著短柄骨朵——這種鈍器在破甲和擊碎冰麵時比刀劍更為有效。
    一張強勁的西羌角弓收在弓袋之中,箭壺裏插著雕翎箭,尾羽在風中微微顫動。
    馬鞍後還捆著卷起的毛毯、少量肉幹和奶疙瘩,顯示著他們具備遠離營地短期活動的生存能力。
    這一身行頭在西羌價值不菲,也彰顯著他們並非普通士卒,而是經驗豐富、深受信任的精銳哨探。
    他們接到的命令明確而有些古怪前往茹河三岔口,不僅需仔細探查冰情,更必須取回一袋冰冷的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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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這看似多此一舉的“取水”命令,正是西羌將領,尤其是那位新近被“打發”到秦州前線、心頭正憋著一股邪火的右廂統軍使拓跋察哥,所蘊含的一種戰場小智慧。
    這是世代積累、口耳相傳的經驗,遠比單純用眼睛估算或用力敲擊冰麵來得更為精妙和綜合。
    通過執行“取水”這個具體動作,斥候需要親身實踐破冰的過程。
    若需動用斧鑿奮力破擊一尺甚至更深的堅冰,仍難見水,則意味著冰質極堅;
    承載力驚人,足以承受步兵、騎兵甚至輕型輜重安全通過,大軍渡河時機已然成熟。
    若冰厚數寸至半尺,需費些力氣用刀柄、短斧或專用冰鎬才能鑿穿取水;
    則表明冰層或許能承受單人或小股部隊謹慎行走,但大隊人馬或重裝備通過則風險巨大,需派遣更多人手進行多點試探,或繼續等待。
    而若冰薄如鏡,僅用槍矛輕擊甚至腳踩便應聲而碎,可取水輕而易舉,那結論便簡單而致命;
    河麵完全無法承載任何重量,任何試圖渡河的企圖都將是一場災難。
    “取水”這個簡單的動作,因此被賦予了立體的戰術內涵。
    它同時包含了冰層厚度、硬度、韌性以及冰下水流緩急情況的綜合反饋,是一種高效、直觀且有效的偵查手段。
    一代代西羌將領,正是在這片苦寒之地上,靠著這些看似瑣碎實則寶貴的經驗,與南方的軍隊在寒冬周旋角逐。
    這七名西羌斥候盡管私下抱怨跑敵人腹地取水很危險,執行起來卻毫不含糊。
    俄勒隊長最後看了一眼灰蒙蒙的河麵,揮了揮手。
    “走!回去複命!”
    馬蹄聲再次響起,七騎掉轉馬頭,沿著來路向北方疾馳而去,很快變成天地間幾個模糊的小黑點,最終消失在枯草與土丘交織的地平線下。
    直到過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距離西羌人取水點約百步之外,南岸一處看似毫無異狀的土坡後,幾叢枯黃的蒿草微微動了一下。
    緊接著,一個身披灰白色粗麻布鬥篷的人影,極其緩慢地從一道淺溝裏抬起身子。
    鬥篷上沾滿了黃土和草屑,與周圍環境幾乎融為一體。
    他小心翼翼地拂開遮住視線的草叢,露出一張年輕卻緊繃的臉龐,嘴唇凍得發紫,眼神卻銳利如鷹,緊緊盯著西羌人消失的方向。
    他是秦州軍麾下的斥候,他已經在這片冰冷的河灘附近盯了兩天了。
    他輕輕活動著幾乎凍僵的手指,確認那些西羌遊騎確實已經遠去,這才稍微放鬆了緊繃的神經。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這件為了冬季偵察而特意準備的白色鬥篷,嘴角扯出一絲無奈的苦笑。
    在秦州,這玩意兒不下雪的時候著實有些雞肋——秦州冬天冷是真冷,可雪卻下得極少,多數時候大地就是一片斑駁的灰黃。
    這件白鬥篷在無雪的環境中,反而顯得有些突兀。
    能否發揮偽裝作用,全看老天爺是否開恩撒點雪沫子,或者能否找到合適的、被霜覆蓋的潛伏點。
    今天,他的運氣還算不錯,霜色和淺色的土層掩蓋了他的蹤跡。
    他一個人,可不敢去觸那七名西羌精銳哨探的黴頭。
    他的任務是眼睛和耳朵,而不是刀劍。
    不占優勢的斥候搏殺是最後迫不得已的選擇,悄無聲息地獲取情報並安全送回,才是斥候的最高準則。
    他再次將目光投向寬闊的河麵,心中默記著剛才觀察到的一切
    西羌斥候的人數、裝備、檢查冰麵的具體位置,以及最終取走河水的地點。
    “茹河三岔口,冰薄不足寸,十餘日方堪用。”他也在同一位置得到相似的結論,強化記憶。
    他知道,平涼府北部,彭陽縣境內,像茹河這樣的主要河流還有洪河、涇河,大大小小的支流更有十幾條之多。
    每一條河,在漫長冬季裏,都會出現無數個可能封凍的渡河點。
    西羌的遊騎會像梳子一樣撒出來,反複試探每一處可能的冰麵。
    而他們秦州軍的斥候,數量有限,隻能像他這樣,分散開來,一人或兩人一組;
    像釘子一樣守候在幾處最關鍵、最可能的渡口附近,采用最笨卻也最有效的“守株待兔”之法。
    西羌人偵查哪些點位,檢查的結果大致如何,這些情報匯集起來,就能勾勒出西羌軍隊下一步可能選擇的進攻路線和大致時間。
    這就是秦州冬季戰爭無聲的開局。
    鐵馬冰河,生死博弈。
    寒冷的天氣將不可通行大軍的河流變為直插敵人心髒的尖刀,但也布滿了致命的陷阱。
    河流封凍的時間有早有晚,甚至同一段河流,也會因水流、水深、向陽背陰的不同而呈現迥異的狀態。
    西羌軍隊和秦州軍的第一輪交鋒,早在刀槍碰撞之前,就已在這荒涼的河灘上悄然展開。
    誰先更準確地掌握更多封凍區域的信息,誰就能搶占先機,或將鐵騎洪流投向對方的軟肋,或將死亡埋伏設置在看似坦途的冰麵之上。
    再次確認四周安全,然後極其緩慢地向後退去,準備離開這個潛伏點,以最快的速度,將這份情報,送回彭陽大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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