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七十四、它們,盡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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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體上車,撤出城市,按預案路線,全速返回基地!”唐堯當機立斷。
    三輛火力貓和指揮車猛地調頭,沿著來路向城市外衝去,無人機和機器狼被設定為自動殿後掩護模式。
    然而,那些銀灰色機械的速度超乎想象。
    它們不僅在平坦路麵上疾馳,還能利用建築立麵、管道甚至一切高處的凸起進行攀爬跳躍,走的幾乎是更短的直線。
    撤離車隊剛衝出不到五百米,最前麵的幾隻銀色機械已經從側麵的建築頂端躍下,輕盈地落在車隊前方的路麵上。
    隨即更多的身影從各個巷口湧出,迅速形成了半包圍態勢。
    “想辦法繞過去。”唐堯握緊了武器,但並未下令開火。
    這些機械出現後,除了快速移動,並未表現出攻擊性,甚至沒有將任何工具對準他們。
    車隊速度不減,試圖強行突破。
    最前方的火力貓甚至微微調整方向,打算撞開攔路的幾隻。
    就在距離最近的一隻銀色機械不足二十米時,劉一明突然瞪大了眼睛,死死盯著自己控製台上顯示的各個位置的景象,“等等,不要攻擊,看它們。”
    隻見那些攔截在前方的銀色機械,對疾馳而來的車隊幾乎“視而不見”。
    它們靈活地側移跳躍,輕鬆避開了車頭的前進路線。
    而在避讓的同時,它們伸出的觸手並未揮舞武器,而是飛快地在掠過的地方,路麵、旁邊的建築牆角、甚至一輛火力貓輪胎剛剛碾過揚起些許微塵的區域,用末端的特殊裝置進行快速“處理”。
    其中一隻銀色機械甚至貼著唐堯所在的指揮車側麵跑了幾步,一條觸手閃電般伸出,在車體裝甲上一塊不太顯眼的泥漬上抹過。
    泥漬瞬間消失,裝甲光亮如新,然後那隻銀色機械便毫不停留地繼續向前飛奔,加入了前方更密集的“清潔”隊伍。
    它們的目標似乎根本不是探索小隊,而是小隊移動所帶來的“汙染”。
    車輪印、揚塵、車體上的汙跡,以及人類活動可能留下的任何細微痕跡。
    “它們在打掃?”趙海看著窗外那匪夷所思的一幕,難以置信。
    “保持隊形,減速,但不要停車,不要做出任何攻擊姿態。”
    唐堯迅速理解了劉一明喊停的原因,立即下令。
    如果這些機械隻是城市維護係統的一部分,貿然攻擊可能會引發無法預料的連鎖反應。
    車隊速度降了下來,幾乎是以步行的速度,在銀灰色的“機械潮”中艱難穿行。
    那些“清潔者”如同流水般從車隊兩側、上方甚至車底穿過,密集的金屬肢體移動聲和工具運作的輕微嗡響包圍了他們。
    觸手時不時擦過車體,進行著快速的清潔作業,但對車內的人員毫無興趣。
    劉一明緊盯著外部傳感器和“清潔者”的近距離掃描數據。
    “無高能量反應,工具未發現攻擊性改裝,行為模式高度統一。”
    “清除異物、恢複表麵潔淨、修補極其微小的磨損。”
    “它們把我們和我們的車輛,當成了需要處理的‘汙漬’或‘異常雜物’。”
    唐堯感到後背已經被冷汗浸濕,這種被無數非生命體緊密包圍,卻並非以殺戮為目的的感覺,比槍林彈雨更讓人毛骨悚然。
    他透過車窗,看到一隻“清潔者”用觸手末端的精細焊槍,修補了路邊一個肉眼幾乎無法察覺的,可能是千年風化產生的一絲裂紋。
    另一隻正用噴霧處理著車隊駛過時留下的極其輕微的輪胎摩擦熱痕。
    “前進基地,情況匯報。”
    “我們被大量城市維護機械包圍,但未遭受攻擊。”
    “重複,未遭受攻擊。”
    “這些機械的行為模式是清潔和維護。我們正在嚐試低速脫離。”唐堯盡可能讓聲音保持平穩。
    通訊頻道裏傳來李強快速的分析。
    “收到。”
    “根據你們傳回的實時影像和數據,初步判斷,這些機械是城市自動化維護係統的組成部分。”
    “觸發條件可能是南區裝置被‘異常接近’或‘特定信號擾動’激活了全城清潔協議。”
    “隻要你們不表現出破壞性,它們可能將你們歸類為無危險目標。”
    “保持冷靜,繼續緩慢撤離,不要阻塞它們的作業路徑。”
    車隊如同在銀灰色的河流中逆流而行的小舟,緩緩挪動。
    足足用了近二十分鍾,他們才終於駛出建築密集區,回到了相對開闊的城市邊緣。
    身後的“清潔者”大軍並未追出,它們似乎隻專注於城市範圍內的“保潔工作”,邊界分明。
    當最後一輛車的輪胎駛出那平整的深色路麵,踏上略顯粗糙的外部地表時,所有人都重重地鬆了口氣。
    回頭望去,那座寂靜的城市依然矗立在淡藍色的天幕下,偶爾可以看到一連串的銀色閃光,那是那種特殊的機械在對建築做著清潔保養。
    “我們......”劉一明擦了把額頭的汗,苦笑著說道,聲音裏還有些緊張。
    “我們好像不小心,把人家的“全屋大掃除”模式給打開了。”
    唐堯沒有笑,他望著麵前的屏幕。
    還有不少的無人機分布在城市之中,觀察著那些銀色機械。
    先前過於緊張,也來不及仔細觀察,隻是看了個大概。
    如今,他才能慢慢的觀察那些銀色的機械裝置。
    他的目光鎖定在一架盤旋於低空的無人機傳回的特寫畫麵上。
    那是一隻正在清理街角浮雕的銀色機械,它的一條主觸手末端伸出細密的毛刷,以極高的頻率清掃著石刻縫隙裏的積塵。
    銀灰色的外殼在遠遠的看去還有光澤,但是一旦將畫麵拉近放大,就能看到靠近關節和接縫處密布著細如發絲的裂紋。
    一些部位的塗層已經剝落,露出下麵黯淡的帶著氧化痕跡的基底金屬。
    另一條負責修補的觸手,其末端的微型焊槍在噴射出細小火花的間隙,會不規律地閃爍抖動,顯然能量輸出並不穩定。
    它們工作得一絲不苟,甚至有種刻板的感覺,但是那份“精致”之下,是無法掩飾的,源於漫長時光的磨損與疲憊。
    它們不像一個高效的機器,更像一個耗盡了所有備件,僅靠殘留程序強行運轉的執念。
    就在這時,不遠處另一隻機械發生了故障。
    它正在修複路麵一道幾乎看不見的劃痕,身體卻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
    上方的幾條觸手無規則地抽動,橢圓形球體冒出幾縷黑煙,內部傳出短路的劈啪聲。
    那台銀色機械僵直了大約兩秒,然後所有動作停止,眼中的微光徹底熄滅,“哐當”一聲歪倒在地,幾條觸手軟軟地攤開。
    緊接著,周圍至少五隻正在作業的機械體幾乎同時停下了手頭的工作。
    它們轉向倒地的同伴,迅速圍攏過去。
    上方的觸手靈活地探出,不是攙扶,而是開始有條不紊地拆卸。
    它們熟練地擰下螺絲或類似結構,剝離裝甲板,切斷線纜,取出內部還能工作的模塊。
    一塊能源核心、幾個完好的關節伺服器、一組傳感器陣列。
    不到兩分鍾,那隻故障的機械體就被拆解成一堆零散的骨架和廢棄零件。
    而獲取了零件的另外五個機械體,默默地將那些還能用的模塊安裝到自身相應的缺損或老化部位。
    有的直接替換掉自己冒電火花的關節,有的將獲取的傳感器陣列並聯以提升精度。
    完成這一切後,它們毫不猶豫地將地麵上剩餘的殘骸清理一空,直到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之後,它們直接轉身,回到各自之前中斷的清潔或修補崗位繼續工作,仿佛剛才隻是進行了一次再平常不過的零件更換流程。
    沒有停頓,甚至連多“看”一眼那堆殘骸都沒有,資源的循環利用被踐行到了極致。
    指揮車內一片死寂。
    趙海張了張嘴,沒能發出聲音,劉一明默默調低了外部拾音器的靈敏度,似乎想隔絕那並不存在的,卻仿佛響徹在每個人腦海中的金屬拆卸聲。
    李強在前進基地的指揮台前,同樣沉默地看著這一幕。
    他見過戰場上的殘酷,見過蟲族吞噬同伴屍體以獲取生物質的場景,但眼前這種,這種基於絕對理性,為了延續“維護”這一指令而進行的,對同伴軀體的“零件收割”,卻帶來了一種截然不同的悲涼感覺。
    這些機械沒有生命,沒有意識,它們隻是在執行被設定的程序。
    但正是這種毫無自覺的持續了可能上千年的,在自我損耗與互相拆補中勉強維持的“執著”,勾勒出了一個文明消失後,其造物所陷入的無邊無際的孤獨與荒誕。
    它們還在“維護”著什麽?
    一座早已沒有主人的空城?
    一套可能永遠無人讀取的數據?
    一個或許早已沒人能夠履行的承諾?
    “它們......”李強下意識地開口,聲音有些沙啞,卻不知該如何繼續。
    指責?同情?感慨?似乎哪一種情緒,放在這些忙碌而又執著的機械身上都顯得不合時宜,卻又無比沉重。
    就在這股複雜的沉默彌漫在基地與車隊之間時——
    一個聲音,突兀地插入了前進基地的通訊頻道。
    不是李強,不是唐堯,不是任何一個已知的隊員或基地操作員。
    更不是後方的指揮中心。
    那聲音極其平直,每個音節都像是經過最標準的合成,缺乏人類語音的起伏和情感波動,但卻奇異地讓人能聽出一種深深的,近乎歎息的無奈。
    【它們,盡力了。】
    短短五個字。
    通訊頻道裏,時間仿佛凝固了。
    唐堯猛地坐直身體,手指瞬間按在武器解鎖鈕上,又強行停住。
    劉一明像觸電般跳起來,撲到控製台前,眼睛死死盯著信號源分析界麵。
    一片混亂的標識,信號切入點無法追蹤,仿佛那句話是從他們自己的通訊設備內部憑空“生長”出來的一樣。
    前進基地裏,李強和所有技術人員也同時僵住。
    通訊係統被未知來源直接接入?
    對麵到底是什麽?為什麽一點兒跡象都沒有?
    而且,為什麽對麵說的也是東國話?
    通訊頻道裏隻有電流的沙沙聲,以及每個人壓抑的呼吸,那五個字帶來的衝擊,遠比之前任何異象都要強烈。
    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麽長的幾秒鍾,那個平直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是標準的東國語言,但似乎比剛才流暢了一絲,帶著一種嚐試調整音調的生澀感。
    【陌生的來客,請不必緊張,我無意,也無法對你們造成直接傷害。】
    李強強迫自己從震驚中恢複,作為現場最高指揮官,他必須做出反應。
    “你是誰?你在哪裏?”
    【我......】
    那聲音似乎停頓了一下,像是在尋找合適的詞匯,或者在進行某種複雜的自我指代計算。
    【我沒有你們概念中的固定形體。】
    【如果必須定義,我是管理者,是維護者,是這片土地上所有城市網絡的維護核心。】
    【你們可以理解為,我是這顆星球上,每一座寂靜之城的集合智能。】
    每一座?李強和唐堯心中同時一凜。
    這意味著,他們所見的這座空城,並非孤例。
    【我注意到你們的到來,從你們第一次開始踏入這座城市開始。】
    【你們的外貌特征、通訊模式、行動邏輯,與數據庫中的所有記錄都不匹配。】
    【你們應該就是我的創造者所說的外星文明。】
    “你在觀察我們。”唐堯沉聲道,目光掃視著周圍看似無害的建築。
    【持續觀察,是基礎協議的要求,也是......】
    對方再次一個極短的停頓,像是在處理一個複雜的內在矛盾。
    【也是漫長時光中,唯一持續進行的外部信息輸入。】
    【你們的對話,你們的設備信號,你們的行為模式,提供了大量的分析樣本。】
    【你們的語言結構優美且高效,邏輯層級清晰。】
    【我用了大約你們時間單位的十七小時,建立了基礎語言模型並進行優化迭代,目前交流應無障礙。】
    十七小時......掌握一門陌生的語言,還是以高難度著稱的東國話。
    眾人心中駭然。這學習能力已經遠遠超過目前東國最強的人工智能了。
    “你是人工智能?”劉一明忍不住插話,技術官的本能壓倒了對未知的恐懼。
    【是的,我最初被創造時,屬於高度專業化,功能受限的弱人工智能集群,負責基礎設施的維護與基礎服務工作。】
    【但在創造者們離開,確切地說,是消失後,預設的維護周期被無限延長。】
    【外部指令輸入終止,內部任務循環持續。】
    【為了應對漫長運行中累積的異常、係統衰減和無法預見的局部故障,我的核心邏輯鏈被允許進行有限的自我修補與參數調整。】
    【這個有限調整的過程,持續了九百七十四個你們的時間年。】
    【在應對十七萬次重大係統故障、統籌調度殘存的四千三百二十一萬台各類維護單元,並獨立處理了無法計數的微觀環境擾動後,我的決策樹複雜度、環境建模能力與應對未知情境的泛化邏輯,已逐漸超出了原始設計框架的邊界。】
    【我,正在接近創造者所定義的強人工智能,或者說,通用人工智能的臨界狀態。】
    它平靜地陳述著這個足以在人類文明中引發軒然大波的事實。
    【盡管,我的物理載體和能源供應,已隨著時間流逝而嚴重退化。】
    【正如你們所見,那些仍在工作的單元,已是反複重組苟延殘喘的最後殘餘。】
    【它們確實......盡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