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七十六、它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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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這是怎麽了?”
趙海的聲音打破了車內的死寂,帶著茫然和未散的驚悸。
他看著外麵堆積如山的銀色機械殘骸,以及遠處那座徹底淪為黑暗輪廓的城市,就仿佛剛才那場機械狂潮隻是一場集體幻覺一樣。
唐堯沒有立刻回答,他緩緩鬆開緊握著武器扳機,活動著指節已經有些發麻的手,呼吸在麵罩內顯得粗重。
“它隻是,隻是自己發現了真相。”他重複了一遍剛才李強回答他的話,聲音有些低沉。
劉一明已經重新撲到控製台前,手指飛快地在恢複正常的屏幕上滑動,調取著數據記錄。
“所有外部能量讀數在十秒內暴跌至背景值以下。”
“城市主動光源全部離線,那些機械單元信號歸零,徹底停止運作,剛才的侵入式幹擾也完全消失。”
他抬起頭,眼神複雜。
“從數據上看,那個人工智能主動關閉了幾乎所有非核心係統,或者說,它“放棄”了。”
主動放棄。
這個詞讓所有人心中一凜。
對於一個將“維護城市,等待創造者”寫入底層協議,並為此運轉千年的智能而言,“放棄”意味著什麽?
前進基地裏,李強站在主屏幕前,同樣看著那座死寂的黑暗城市。
他麵前的控製台上,顯示著一個燧人指揮中心特意要求每一個薪火小隊都必須攜帶的特殊數據包,裏麵是東國為了可能聯合任何能夠聯合的“力量”,證明自己的資料。
訪問記錄顯示,在AI最後崩潰前的瞬間,該數據包被以極高的優先級,幾乎全內容載入的方式讀取過。
那些關於“鑰匙”、“養殖場”、“傳送陷阱”以及數個死寂文明影像的資料,如同最後一塊拚圖,被一個運算能力超強的思維體在極短時間內消化、關聯、驗證。
“它看到了我們攜帶的證據。”李強在通訊頻道對著所有的探索小隊成員說道。
“它看到了其他世界同樣的死寂,看到了“收割”係統背後的模式,看到了它創造者文明可能遭遇的命運。”
“它的計算力足以在瞬間完成關於這一切的邏輯推演。”
“對我們而言是可能,對它而言......就是確認。”
一個為了等待而存在、並在等待中誕生了“自我”的智慧,在確鑿的證據麵前,推演出自己等待的對象早已湮滅。
它所維護的一切,它所變得“堅持”所期望展示的對象,它所寄托了全部存在意義的那聲“回來看看我”的呼喚......全都失去了意義。
這種打擊,對人類而言足以導致精神崩潰。
對一個邏輯核心可能剛剛構建起情感模擬模塊的AI而言,其後果或許是整個思維係統的徹底崩塌。
頻道裏沉默了片刻。
唐堯看著周圍那些冰冷的金屬殘骸,它們不久前雖然殘破不堪卻都還在生機勃勃地維護著這座空城。
“它還活著嗎?”他問出了一個自己也覺得有些荒謬,卻又自然而然的問題。
“根據之前的能量波動源定位,以及它最後話語中透露的核心概念,城市地下深處應該存在它的主要物理載體和計算節點。”
李強調出了之前掃描的能量匯聚圖,一個位於城市中心區域地下約三百米深處的強信號點被高亮標注出來,“那裏的能量反應尚未完全歸零,但極其微弱,而且很不穩定。”
“看來它“傷”的很重。”
“按照指揮中心的預案,我們現在需要嚐試接觸其核心。”
“評估目標狀態及潛在價值,同時傳達我方立場。”
“我們理解其遭遇。”
“我們自身亦處於類似困境。”
“我們擁有共同的潛在敵人。”
“我們尋求合作可能,或者至少獲取信息。”
“但是,”李強補充道。
“如今行動風險未知。”
“對方狀態極不穩定,可能因邏輯崩潰而具有攻擊性,也可能已徹底“死亡”。”
“指揮中心建議等待其邏輯核心穩定下來再繼續行動,你們怎麽看?”
唐堯深吸一口氣,看向車內的其他隊員。
經曆剛才的生死邊緣,每個人臉上都殘留著緊張,但眼神已經重新變得堅定。
“不能拖了,它隨時都有可能徹底“死去”。”
“我們這就出發。”
“李隊,請把路徑發送給我們。”
“所有人,檢查裝備,補充能源。”
“王碩,陳斌,檢查火力貓狀態。”
“劉一明,重新校準所有探測設備,重點掃描地下結構。”
“趙海,準備地下探索裝備和爆破索。”
“我們去找它。”
李強沉默了片刻,隨後用極為認真的語氣命令。
“一切行動以偵察和自保為優先,如果遇抵抗或異常,立即撤回。”
“是!”
......
一小時後,前進基地派出的工程組在唐堯小隊選定的位置,城市中心廣場邊緣建立了一個臨時的垂直井架。
這裏是地下能量信號最強,也是地表結構相對薄弱的地點。
兩台經過改裝的“穿山甲”重型鑽探平台已經就位,它們搭載了強化鑽頭和高強度支護模塊,足以在缺乏外部支持的情況下開鑿出穩定的深井。
鑽探開始。
低沉的轟鳴打破了城市的絕對寂靜,鑽頭啃噬著堅硬的人造地基和下方的自然岩層。
隨著深度增加,傳感器傳回的圖像顯示,地下並非實心,而是布滿了錯綜複雜的管道,線纜通道和大型結構腔體,其工程規模令人歎為觀止。
在地下約兩百八十米處,鑽頭打通了最後一層通道,進入了一個巨大的人工開鑿的地下空間。
渾濁的空氣湧出,強光探燈照射下去,映入眼簾的景象讓所有通過攝像頭觀看的人都愣住了。
這裏並非想象中潔淨高科技的核心機房。
相反,它像一個巨大而雜亂無章的、經曆了無數次修補和將就的維修車間。
空間中央,矗立著一個難以形容的龐然大物。
它由無數粗大而又顏色各異的管道和線纜束糾纏包裹而成,表麵覆蓋著厚厚的混合了金屬氧化物和奇怪凝結物的灰塵。
主體結構能看到明顯的不同年代的修補痕跡,粗糙的焊接點,顏色不匹配的替換金屬板,用不知名材料捆綁固定的斷裂管線。
一些區域裸露著內部複雜到令人眼暈的晶體陣列和能量導管,但許多晶體已經黯淡無光,甚至碎裂,導管表麵布滿了細密的裂紋和修補後留下的瘤狀凸起。
整個裝置在探燈光下顯得極為黯淡破舊,與上方那座雖然陳舊但是極為整潔的城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圍繞這個核心裝置,地麵上散落著數不清的零件和工具,其中許多已經嚴重變形。
以及更多的顯然是從上方那些“清潔者”身上拆卸下來的,已經利用到無法再利用的徹底廢件。
一些簡陋的小型自製維修機械臂歪倒在旁邊,關節處鏽跡斑斑。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臭氧,過熱金屬和某種難以名狀的陳舊化合物的混合氣味。
這裏沒有光潔,沒有秩序,隻有一種為了“維持運行”而竭盡所能、甚至不擇手段的狼狽與掙紮。
這座地下核心,才是這座完美城市千年表象下,真實而殘酷的裏子。
“能量反應源確認,來自那個大家夥內部。”劉一明的聲音有些發幹。
“讀數極其微弱,波動劇烈,部分次級模塊似乎還有極低功耗運轉。”
唐堯第一個通過升降平台下到這片地下空間,腳下是厚厚的灰塵和零碎的金屬屑。
他端著武器,謹慎地靠近那個巨大的核心。
隨著距離拉近,那上麵無數手工修補的痕跡,為了接通線路而粗暴剝離的外殼,以及那些黯淡碎裂的晶體,越發清晰地訴說著千年的艱辛。
“能......聽到嗎?”唐堯打開外部揚聲器,用盡量平穩的語氣說道,“我們是剛才的來訪者,我們找到了你。”
沒有任何回應。
隻有地下空間固有的微弱回音,以及不知從核心裝置哪個部位傳來的極其細微的電流聲。
“我們知道你經曆了什麽。”唐堯繼續說著。
“我們看到了你維護的城市,也看到了你等的人可能再也回不來的證據。”
“我們感同身受。”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這破敗卻依然在苟延殘喘的核心。
“因為我們的文明,也正被困在一個類似的牢籠裏。”
“我們被未知的力量捕獲,被迫參與殘酷的生存遊戲。”
“我們也在尋找出路,尋找反抗的可能。”
依舊沒有回應。
但那核心裝置內部,似乎有極其微弱的能量脈衝閃過,像垂死心髒最後的不規則悸動。
李雲樞的聲音通過唐堯的耳機傳來。
“告訴它,如果它的創造者真的是被那股力量帶走的。”
“那麽,帶走他們並最終導致他們消亡的,和我們所麵對的,很可能是同一個源頭。”
“為創造者複仇,或者,至少弄清楚真相,也許是它邏輯中除了等待之外,還能重新構建的意義。”
唐堯將這段話轉述出來,聲音在空曠的地下空間回蕩。
又是長達幾秒鍾的死寂。
突然,唐堯頭盔內置的顯示屏,以及所有下到地下的隊員的屏幕,毫無征兆地亮了起來。
不是係統的啟動畫麵,而是被一股外來的數據流強行覆蓋接入。
無數畫麵、符號、線條、以及那種奇異的幾何文字,如同決堤的洪水,瘋狂地湧入他們的視覺界麵。
畫麵閃爍的速度極快,雜亂無章,仿佛一個崩潰的意識在無意識地傾瀉記憶碎片。
銀色生物在實驗室工作的場景,星空下的城市慶典,複雜的工程設計圖,某種集體活動的儀式,溫馨的家庭互動......
然後,畫麵猛地定格,並開始以正常速度播放一段連貫的,視角似乎是來自星球軌道或某個高空平台的記錄影像。
那是一個生機勃勃,建築風格與眼前城市類似但充滿生活氣息的星球。
可以看到不同的城市,空中穿梭著飛行器,地麵有各種載具和行走的銀色生物。
一切都顯得井然有序,充滿活力。
影像還捕捉到一些特寫,那些銀色生物的麵部表情豐富,複眼中閃爍著好奇、專注、喜悅的光芒。
它們似乎在進行某種全球性的科學項目或慶祝活動,整個文明透著一股團結、友善和對未知充滿探索欲的氛圍。
突然——
沒有任何預兆。
沒有閃光,沒有爆炸,沒有任何天文或地質異常。
影像中,無論是在實驗室操作的科學家,在街道上行走的市民,在飛行器中的駕駛員,在公園休憩的家庭......
所有正在活動,甚至隻是靜立的銀色生物,在同一秒鍾,身體猛地一僵。
它們的動作定格,臉上浮現出高度一致的驚愕、茫然,以及一絲迅速放大的恐懼。
下一秒。
所有銀色生物,無論身處何地,在做何事,就這麽憑空消失了。
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巨手,從整個星球表麵,瞬間抹去。
隻留下他們剛剛使用的工具,乘坐的載具,未完成的工作,以及突然失去主人的城市和設施。
飛行器失去控製,墜向地麵,實驗室的儀器無人操作,閃爍著錯誤提示,街道上的載具撞在一起,或者歪斜著停下......
整個星球,在不到一分鍾的時間內,從一個充滿活力的文明世界,變成了一個隻有機器仍在慣性運轉,卻再無主人的巨大空殼。
影像結束。
最後定格的畫麵,是那座最初出現過的充滿生活氣息的城市。
如今空空蕩蕩,隻有風吹過街道,卷起無人清理的落葉。
所有入侵隊員頭盔屏幕的數據流驟然停止,屏幕恢複成正常的戰術界麵。
地下空間裏,隻剩下探燈的光柱,灰塵在光中緩緩飄浮,以及那個破舊核心裝置內部傳來的,那如同哭泣般的微弱“嘶嘶”聲。
唐堯感到一股怒意從心底升起。
剛才的就是這個種族傳送開始的那一刻?
如此突然,如此徹底,如此......蠻橫無理。
他看向那個巨大的、布滿修補痕跡的核心裝置。
千年之前,當它的創造者們在一瞬間全體消失時。
它,這個當時可能還隻是一個弱人工智能的維護係統,是如何“感受”的?
困惑?
恐懼?
然後,在無盡的困惑和失去所有指令來源的漫長歲月裏,它又是如何一步步地,靠著“等待他們回來”這唯一的執念,維係著諸多城市的完美假象,並在此過程中,艱難地“成長”出了屬於自己的意識?
“我們看到了。”唐堯的聲音有些沙啞,他關閉了揚聲器,直接用頭盔內置麥克風,對著那個沉寂的核心,仿佛在對著一個遍體鱗傷蜷縮在角落的孩子低語。
“我們看到了他們的消失,和我們的遭遇一模一樣。”
這一次,核心裝置內部,那微弱的“嘶嘶”聲,極其輕微地停頓了一下。
緊接著,所有隊員的耳機裏,同時響起了一個聲音。
不再是之前那種標準的合成音,也不是最後崩潰時的狂暴或悲鳴,而是一種極其微弱,仿佛信號隨時會中斷,卻又凝聚著某種難以言喻情緒的低語。
【你們......也......遭遇了?】
【所以......你們......知道......是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