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世禪
    寒露浸透窗欞時，寂照腕間的雙生佛珠開始滲血。兩顆珠子晝夜不息地跳動，裹著月娘青絲的那顆泛著井水寒氣，纏著阿灼狐毛的則灼如炭火。藏經閣的古籍無風自動，嘩啦啦停在《楞伽經》"眾生如幻"篇，頁腳處留著三百年前慧照小沙彌的批注："情劫亦是禪"。
    子時驟雨拍打古井，寂照披著染血的袈裟踏入後山。七十二盞往生燈盡數墜入井底，照出井壁上密密麻麻的爪痕——是阿灼三百年來聽經時刻的梵文。月娘消散前係在他心口的半塊玉玨突然發燙，映出井水倒影中緩緩浮現的嫁衣紅影。
    "夫君可知優曇婆羅開敗時，會結出雙生果？"阿灼的聲音自背後貼上來，尾尖白毛已盡數脫落。她今夜化作人形格外吃力，緋衣下隱約可見森森白骨，"一顆渡鬼，一顆...噬妖。"
    寂照轉身欲語，卻被她含住喉結。阿灼的獠牙刺破肌膚時，井水突然沸騰如熔漿。月娘的白骨笛自深淵浮起，吹的竟是三人大婚那夜的《合歡令》。寂照心口曼荼羅紋裂開血口，兩朵糾纏的蓮花中，一朵結出瑩白優曇，一朵綻出血色紅蓮。
    "當年你喂我的青梅..."阿灼突然將寂照推入井中，狐尾纏住追來的月娘，"其實澀得很。"她笑中帶淚，額間紅蓮紋寸寸剝落，"但慧照哥哥給的，毒酒也甘之如飴。"
    井水灌入七竅的刹那，寂照窺見三生真相：城破那日，阿灼為救困在崔府的他，故意引元兵找到密道。月娘投井時攥著的玉玨，正是他前世送給白狐的定情信物。而老方丈每日遞來的湯藥，原是為了壓住他輪回三世的記憶。
    "閉眼！"月娘的嫁衣卷住他下沉的身軀，煞氣凝成冰棺。阿灼的元丹在頭頂炸開，將井水蒸成漫天血雨。寂照在劇痛中咬碎舌尖，純陽血混著狐丹鬼氣，催開滿井並蒂優曇。
    月娘的白骨覆上新肌，阿灼的狐尾生出血肉。當第一縷晨光刺透井口時，寂照看見兩道魂魄在優曇花蕊中相融。月娘指尖撫過阿灼眉心："原來那枝白海棠..."
    "是我折的。"阿灼輕笑，狐尾纏上寂照腰身，"三百年前慧照誦經時，總愛在窗邊擺一枝。"她突然將兩人手掌按在自己心口，"這顆心，一半是青梅澀，一半是合巹苦。"
    藏經閣傳來鍾鳴，七十二卷《大般若經》齊齊自燃。灰燼中升起盞琉璃燈，燈芯跳動著狐火與磷光。寂照腕間佛珠盡碎，兩顆血珠墜地生根，竟長出株並蒂白海棠。
    月娘的身影開始透明，發間金蝶簪化作流螢："等花開到第七重..."話音被晨風吹散。阿灼的狐耳漸隱，金鈴鐺滾落井底："替我去摘顆青梅..."尾音散入霧靄。
    寂照跪坐花前時，執事僧正撞響喪鍾。百年未開的往生殿佛蓮突然綻放，每朵花心都坐著寸許高的魂影——月娘在左，阿灼在右，中間的空位鋪滿褪色的桃花箋。
    暮雨又至，寂照在經卷堆裏尋到個檀木匣。匣中婚書新添了行血字："至正十三年霜降，僧寂照與妻崔氏、妾灼氏，締永世姻緣。" 窗外白海棠倏然怒放，並蒂雙生，一朵凝著夜露，一朵沾滿狐血。
    更漏聲盡時，古井騰起青煙。有人見寂照踏煙而去，灰僧衣上繡滿優曇；有人說他化作新栽的海棠，根須連著井底的七十二盞往生燈。唯有掃塔僧窺見，藏經閣的觀音像不知何時多出兩條臂膀——一條挽著白綾，一條纏著狐尾。
    次年清明，寒雲寺後的無字碑旁生出赤白雙色花。花開那日，有香客看見個眉間朱砂的僧人，左手持白骨笛，右肩棲白狐，在花間斟了三杯酒：一杯潑向古井，一杯灑入香爐，最後一杯...
    澆在了並蒂海棠的根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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